当时即使再怎样的患难与共,深情厚意,这么多年,也早已淡去,更何况哲清那时还是小孩子,本来就不像大人这样记忆深刻。
哲清与自己毕竟没有血缘关系,那么宝凝呢?当年在平乐老宅子里,总是黏着自己,多年之后再见面,那份情感也已经褪色,只是终究是姑姪,有一份血缘亲情,天然的一份羁绊,这些年自己每年去台湾,亲人见面,渐渐熟络,然而梅思心里明白,要依靠宝凝照顾自己的晚年,也是不现实的。
只这三两句话,白明珠在那头,无数念头在脑中翻滚,她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以为李秀文夫人得到的,自己也能够得到,回到祖国,可以好像大夫人一样,受到如此重视,仿佛大熊猫一样,中国的大熊猫啊,这些年越来越给人知道,实在宝贵。
只是在香港住得越久,思乡之情便越强烈,尤其人到暮年,对故乡的眷恋简直成了一种病,不分昼夜地折磨。
人在这个年纪,生理上逐渐衰败,身体这样那样不适,心理上也经受着苦痛,身心双重磨难,让人很感觉疲倦,所以便不由得要把大夫人的境遇当做慰藉,然而白明珠心里也明白,自己的丈夫并不是权力中心的人物,只不过是沾到了一点边,给权力的光圈笼罩而已,比较的边缘,没有那样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倘若回归故乡,未必受到许多关注。
所以今天听东妹说,梅小姐给故乡捐了款,白明珠第一个反应便是:“她要回家了,她要借着金钱的助力,回家乡去了!”
这也是自己反复思量过的,既然政治上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倘若要人老归乡,便只得借助钞票的力量,这些年在香港,毕竟攒了一些港币,中国虽然改开了几年,底子终究不是很厚,现在中共满口提“经济建设”,“四个现代化”,那就需要钱啊,这个时候带着钱回去,“回报家乡”,纵然算不上“招商引资”,有这样一笔钱也是好的,当地的政府怎会不另眼相看呢?
只可惜哪怕自家肯出钱,还有另一个难题,回了桂林,谁来照料呢?以自己的这点身家,要公家太多关照是不容易了,不会安排专人照护,自己的三个儿女,想来也都不会随着去桂林,都是已经在香港扎根的人,迁居不易,自家在桂林,也没有特别亲近的人,可以陪伴晚年,纵然有亲戚,各自都忙,未必有精力多照应远方来归的亲人。
或许是自己庸俗势利,大夫人的文章倒是说,姪子和姪媳妇对她很是用心,想来有早年的感情在,不过自己总是以为,这里面也有大夫人地位的关系,政府如此看重,姪子夫妻两个怎么会不在意呢?这就好像家中有一尊镀金大佛,有她在,自己的身份也抬高,更何况,这还关乎“政治影响”呢。
白明珠胸中瞬间翻滚千百转,几秒钟后说出一句:“你在这边也好,我看彩霄是个靠得住的,这一回你不舒服,她很肯出力。”
梅思在这边连连点头,虽然不是自己亲生,毕竟在身边也长了十几二十年呢,从小看承到大,倒比血缘亲人更接近些,如今又住一栋楼,或许能长远帮忙。
她们在香港谈论故乡,此时桂平塘村,一个老年男子手拿一沓红线栏稿纸,对着窗外朦胧的夜色,正在默默思量。
果然给自己寄钱过来,虽然没有明确说明数目,但从外面回来的人,出手多半大方,更何况梅思是一个如此重感情的人。
这件事触动自己的神经,除此以外,梅思信中还说,很抱歉这样迟才写信来,本想回到香港立刻写信,然而回去之后便身体不舒服,休养了一阵,如今才好一点,病中格外思念故土,大夫人能够回去,实在有福。
钟坤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啊,如果这种时候,自己能够在梅小姐身边,该有多好。
这样的念头不是第一次发生,当初听到梅小姐谈起,这些年在香港的惊险经历,自己就由衷希望,人生能够如舞台剧一般,有不一样的编排。
倘若当年自己听从了梅小姐的建议,早早脱离军队,回到故乡,与梅小姐会不会可以很快再见?两个人是否可以一同来香港?外乡人初来到此,自然艰难,自己那时便再讲不得是读过书的人,从前又是军官,已有准备从最苦的事情做起,到码头做苦力,扛货包,香港龙蛇混杂,只怕不在上海之下,那种情形之下,哪怕是加入帮派,也说不得了。
不过自己是绝不甘心一生当苦力,在码头讨生活,只要站稳脚跟,喘过一口气,便要另觅出路,并不是自负,钟坤晓得自己,有头脑也有恒心,肯吃苦,只要有机会,一定能够有所作为,纵然不能够成为风云人物,但总能有比较好的生活,绝不会让梅小姐像现在这样,一直住在石硖尾,而无论是贫困、危险还是疾病,自己都一直会陪在梅小姐身边,不会让她孤单一个人。
当然,钟坤也明白,自己并不是只为了梅小姐,才想要改变人生的道路,有几个人是抱有如此纯粹的情怀呢?自己从心底深深想要改变的,其实是自身的命运。
四九年之后的中国,就如同一个铁屋子,自己给关闭在这里,一丝新鲜空气也透不进,想破了头也找不到办法振作,半生时光就这样蹉跎,如今垂垂老矣,更是毫无希望,从前每当想到这里,钟坤一颗心刺痛。
这几年仿佛好了一些,那种强烈的遗憾与怨恨稍稍变淡,再次回想自己的一生,尤其是可能的另一种命运,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痛心疾首。
可能痛得太深太久,人便会迟钝,对痛苦的感觉没有那样敏锐,只心里疼一下,也就过去了,否则那样长久深切的痛楚,又怎么受得了呢?
只是那一次见了梅小姐,所有的怅惘又从心底泛起,波澜激荡,钟坤忍不住一遍又一遍设想一幅画面,三十几年前,自己脚边放一只藤箱,梅小姐穿着阴丹士林旗袍,颈上一条雪白的流苏丝巾,两个人并肩迎着海风,手扶船舷,站在去香港的船上。
就在这时,忽然间有人拍门,大叫着“钟伯”,钟坤匆匆把信压在枕头下面,过去开了门,村中的邮递员,张老六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个信封,龇着黄板牙直乐:“钟伯,又有信,银行发来的呢!是钱么?”
钟坤接过信封,关了门点起油灯,拆开挂号信,里面是一张洁白结实的汇款单,港币一万元,那数字印在眼底,清清楚楚。
钟坤的手颤抖,这笔钱实在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