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坤笑一声:“那位钦差大人没有同你说么?这些年我一直是一个人,像我这样的人,国民党战俘,差不多最后面一批,顽抗到底的,好在还够不上当战犯,只要不是别无选择,哪有女人肯嫁给我?至于孩子,更是不要想了,幸好是没有,倘若有了,连累孩子,政治成分不好,一辈子不得翻身。”
纵然不是为了那一腔痴情,肯因时势而转圜,却也转圜不了。
然后细细诉说当年的事:“成都终究守不住,便投诚了,共产党把官和兵分开,我那时已是中校,重点关照,便给送到教导团,在那里‘学习’了几个月,就去重庆坐船,回了桂平,从此就再也没能离开……你这些年过得怎样呢?”
梅思道:“也不过如此吧,解放之后土改,分了田地房产,我也是有‘黑点’的,便早早去了香港,好容易找到职业,这些年浮浮沉沉,总算顶了过来。”
梅思慢慢地讲,石硖尾的大火,双十的暴乱,六七暴动的炸弹。
钟坤从自己的情绪中稍稍抽离出来,仔细听着,末了叹道:“真希望当时能在你身边。”
自己在桂平,是无声的惨烈,梅思在香港,则是有声的惨烈,战争时代有炸弹,不足为奇,香港并没有与人开战,却也满街炸弹,人类的历史,仿佛永远摆脱不开战争。
身为军人,虽然说不上习惯战争,但毕竟不陌生,而据钟坤所知,梅思虽然去过延安,但没有上过前线,未曾亲眼见过硝烟,这些年她孤身在外,一个女子背井离乡,独自漂泊在香港,该是何其艰难,她能够熬得下来,着实不易,令人钦佩。
梅思微微一笑:“倒是也不很生疏,当年日本人,也往延安扔炸弹。”
钟坤顿时恍然:“是的,他们也轰炸重庆。”
虽然是在后方,未必比前方安全。
起初两人见面,还有些客气拘谨,四十年的时光,是一个不小的距离,然而彼此胸中实在有太多往事需要倾吐,说着说着,便忘却了生疏,尤其是钟坤,尽情诉说,直到肚内咕噜叫了一声,他这才想到:“啊呀,还没有吃午饭。”
梅思抬起左手一看:“三点多了。”
钟坤立起身:“我去烧饭。”
梅思道:“或者不必麻烦,我带了绿豆糕来。”
钟坤摇头,固执地说:“你来了,怎么能不烧饭?很快的。”
便到厨下去生火。
梅思与他一起去了厨房,就是一个土灶,一口锅,钟坤哆哆嗦嗦,从一个烂纸盒里摸出两只鸡蛋,又舀白米,梅思一眼望见有玉米粉:“煮粥来不及了,不如便煮玉米糊。”
钟坤一想,煮粥煮饭总得半个钟头,确实等不得,手便往玉米粉的袋子移去,用饭勺舀了两大勺玉米粉,加水调和成浆,梅思刷了锅,从水缸里舀了水加在里面,便开始烧水,钟坤则是切葱洗青菜,到水开了,便把玉米浆倒进锅中,梅思用木饭勺不住地搅合,钟坤则是加葱加青菜。
梅思侧转了脸望向他,轻声道:“当初在桂林,也是这样烧饭。”
钟坤本来僵硬麻木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生动:“在你家中,我烧火,你煮饭,这些年每次回想,都如同幻梦一样。”
“还记得那时我短少锅碗,将要离开桂林,你送了美国兵的锅给我。”
钟坤端起旁边的碗,把蛋液均匀地浇进去:“当时印象很深刻,梅小姐真的是,朴素作风。”
盖上锅盖焖几分钟,揭开盖子加一点盐,又倒了几滴宝贵的香麻油,便是一锅热气腾腾的蛋花玉米糊。
两碗玉米糊端上桌,钟坤有些愧疚地说:“没有什么好吃的,只好将就。”
梅思一笑:“这在延安,已经是高级别,我住在医院里的时候,就想要吃蛋花汤。”
热乎乎的玉米糊下肚,肠胃一片温暖,两个人随意地闲谈:“当年那只美国小煎锅,到现在不时还会用。”
钟坤微笑道:“它能够有用便好。”
许多东西都逝去了,煎锅还在。
吃过这一餐迟来的午饭,梅思再一看手表,已经将近四点半钟。
钟坤很是敏感:“你要走了么?”
梅思道:“洗了碗再回去。”
起身便拣碗。
钟坤忙问:“怎样来的?”
“搭货车过来,回去也是那辆车。”
“那么你快回去吧,不好让师傅久等,这里比不得桂平……”
比不得桂平有旅馆,夜里谈得完了,到外面招呼一辆黄包车,便送去旅馆,在这一个小山村中,往何处投宿呢?定然是不能住在自己家中的,梅思去过延安,或许不在意条件简陋,然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少不得引来风言风语,别看都已经过了花甲,照样有得给人嚼舌根,若说住村长家,又是一场新闻。
梅思坚持洗了碗,好在几乎没有油,清水冲一下便干净,钟坤快快地刷了锅,也是过一遍水就得,放下锅擦干了手,马上便送梅思出去:“去桂平得两三个钟头,到了那里,天都黑了。”
到了村头,一个妇女正在比比划划给几个村人讲说着:“前两天支书查问这事,还以为钟伯又要倒霉,哪知原来交了好运了,好一位体面的阿婶,整个桂平县都找不出这样气派的人物,腕子上是手表哦,金光灿灿!外国人,就是有钱!从前海外关系是特务,现在海外关系可好呢,个个巴不得有海外关系,去年那边村的周嬢嬢,男人回来了,带了好多的钱,她家修瓦房,这一回总算我们村子有人出人头地,不用白羡慕人家了,钟伯走运了……”
钟坤面红耳赤。
这时一个男人冲出屋子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来烧饭?”
那妇人给打断了兴头,又不敢回嘴,只得撇下几个听众,噘着嘴怏怏地回家去了。
出了村,钟坤问:“什么时候还来么?”
梅思说:“只怕不容易,不是随意搭得到车,这一次是托露云的关系。”
钟坤点头:“想来便是她,打电话给支书问情况,那一天支书来找我,我还以为又要运动斗争了。”
梅思歉然道:“抱歉惊扰到你。”
钟坤苦笑:“我这些年惊弓之鸟,原与你无关。”
梅思问:“你能来桂平么?住旅馆,我们好好谈几天,费用我来付。”
钟坤摇头:“去县城难。”
卡车在前面先赶出一段路,梅思与钟坤在后面慢慢地走,望着苍茫暮色,钟坤无限伤感:“当年自以为前程似锦,哪知竟是如此结果。”
梅思想了想:“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
钟坤把这句话低声念了两三遍,默默回味,又走了一颗,钟坤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叮嘱道:“你回去香港,千万不要给我寄钱,我不要钱。”
梅思想一想:“我汇款过来给村里修学校。”
钟坤松一口气:“那倒是好的,这村子里的小学啊,实在破。”
终于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时候,梅思紧紧握住钟坤的手:“珍重,我会写信来。”
钟坤给她的两手握住,只觉得仿佛碰着了烙铁,浑身滚烫:“我定然回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