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是个好人,也是个有意思的人,梅小姐看起来不像是做房东的人,有点清高,带了书香门第的气息,第一眼便感到不配合香港的地气,香港是一个充满了金钱气氛的地方,在文化人的眼里,或许庸俗市侩吧,不知梅小姐是怎样评价香港的这种味道,但总觉得有点不能相合,更难想象她会对日常事务如此用心,想尽办法图便利,她那样的人,倘若谈论文学,是不让人意外的,哪知和自己的老婆却是满口说的快手烹饪。
鱼桂蓉笑眯眯:“是啊,真的很好,我就爱和这样的人聊天,越聊越有劲。”
师奶最喜欢和师奶说话,交流打点家事的本领,梅小姐虽然不是师奶,却也有一套,和她闲谈,能敲击出意外的点子。
甘道文午饭之后,匆匆赶回工厂,梅思这个时候则是摇晃在轮渡上,一直到下午两点钟,才回到石硖尾。
进入家中,第一件事是从冰箱里取出羊肉包子,点燃煤气灶,把包子放进加了水的蒸锅,再从饭厅拖过一把餐椅,便坐在厨房门前,等包子加热。
实在站不住,这一个多礼拜,腰酸背痛,为了赶工,也为了省钱,墙面刮平粉刷之后,地板是她自己动手刷,门上的漆也是自己刷的,况且晚上睡在地上,七月里天气炎热,打地铺的确不担心着凉,但看一看自己铺在地板上的,一条是草席,另一条也是草席,虽然两条草席终究更软一点,但却也不过是草席,更何况昨天晚上还分给鱼桂蓉一条,所以熬到今天,梅思感到自己的腰如同烤脆的竹节,轻轻一折就要断掉。
梅思捶着腰,眼望着锅,只盼快一点冒汽,几分钟后,锅盖缝果然溜出一缕白色蒸汽,梅思关了火,又等了五分钟,终于揭开盖子,把包子拣到盘子里,喘着粗气吃了包子,然后把盘子放进洗碗槽,拖着步子走进盥洗间,站在莲蓬头下,用热水淋了一遍身体,关水把浴巾往身上一裹,就算擦干了,她走出浴室,回到卧室兜头套进睡袍里,便把身体重重往床上一倒。
累啊,实在是累,再不能坚持多一分钟,整个身体的力量都给抽干了,消耗殆尽,毕竟六十岁的年纪,不能与年轻时相比,这一个礼拜,自己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二点才休息,简直好像急行军一样,特别的紧张,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辛苦,便格外的不能习惯,当年在延安,这样的劳作算什么呢?这一回修缮房屋,相当多时间是看着工友在忙啊!
身体极度疲倦,头脑却不肯安静,各种念头交错,极其混乱,梅思很渴望睡眠,只是一时却难以入睡,就这么混了好一阵,这才朦朦胧胧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间耳边吵闹的铃声响起,响过一阵,停了,又响,这一回愈发刺耳,梅思终于给吵得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房间里已经一片黑暗,她摸索着起床开了灯,踉踉跄跄去餐桌边拿起电话,冲着里面“喂”了一声。
对面是柏翠的声音:“啊哟小妹,你总算来了,差一点就要挂电话。你做什么哩?这个钟点还在烧饭么?已经八点多了啊!”
“啊,这个时辰了么?”
幸好自己及时,总算抢了个尾巴,二姐还没有挂断电话,不过现在已经过了晚八点么?
“可不是嘛!连时间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又读着读着书,忘记看钟点?”
梅思笑答:“啊哟姐姐呀,我早已没有那样用功,方才是做了个好梦,醒不过来。”
“你这个时候还在睡?梦到什么好事情,舍不得醒来的?”
梅思笑着说:“梦到了温泉,我这几天筋骨酸痛,只怕用活络油都不成的,洗了个热水澡,倒觉得好些,方才就梦到温泉,难怪日本人那样喜欢泡温泉。”
成了瘾一样,台湾有许多日式温泉旅馆,这几年每年去一次台湾,北投宜兰泡了个遍。
柏翠冷笑一声:“杀人杀得累了,泡温泉便胳膊不疼了,有力气挥刀继续砍。”
梅思乐得前仰后合,自己的二姐姐,有时候说话意料不到的尖刻。
听说她身上疼,柏翠自然要问:“你是吹了冷气着凉么?”
莫非终于舍得买冷气机?倒是好事,只是吹冷气要留意,须得盖一条薄被,不能贪凉就那么硬吹,睡着了很容易受风寒。
梅思懒懒地说:“上个月和你说过的,我那一间屋,十几年的老房客搬走了,我要重新粉刷房屋,另找租客。”
“原来是这样,你那个性子,一口气不干完不肯干休的,又凡事爱自己做,定然累到骨头都要断掉,又是这个年纪,这一番大伤元气,可得痛快歇几天,才能缓过这一口气。啊小妹,我有件事和你说,你这几天方不方便来台湾?”
梅思的脊柱登时便绷直了:“二姐,什么事?”
往年都是十一月十二月过那边,天气凉爽,路途安适,那个季节泡温泉也更舒服,今年怎么忽然提前到这个时候?七月酷暑,等闲不愿往远处跑。
柏翠在那边急促迸出一串字来:“你二姐夫的同僚,专门研究中共的历史,听说了你,读了你当年的日记,想和你好好聊一聊,如果可以,就请你再写一本书,对方帮忙联系出版呢,所以现在就希望你能过来,刚好暑假要到了,有空长谈。”
梅思愣了一下:“台湾已经可以出这样的书么?”
依然还是在戒严啊,审查很是严格的。
“啊哟小妹,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他们自有办法,况且当年你的日记能在这边卖,这一回想来便也可以,今时不同往日,出本书没什么的。小妹,你可不要糊涂,这是个好机会,要抓住,倘若能出书,便有一笔稿费,你虽然有房子出租,不过应付日常,钱多一点总不是坏事,又能够成名,也不白费你从前受的那些罪。”
梅思仍有些犹豫:“只是我倘若在台湾出这种书,难免给人猜疑。”
怎么能够和国民政府合作?
柏翠额头简直要迸出火星来:“哎呀我的妹妹,你怎么还是这样固执?总是烦恼那些没要紧的事,不过谈谈往事,出出书而已,哪里需要想这样多?况且这件事也未必定准,许教授倒是说过,倘若可以的话,便替你推荐到出版社,谁知成不成?你倒是先担心起这个来,就算真的出了,究竟有几个人看?哪有那样轩然的波澜?你倒是真想的挺多。”
梅思:是啊,好像自己有一点太瞧得起自己,上一次的《延安日记》,虽说卖到了台湾,其实并没有很多人在读,也没有赚许多的钱,要说自己写到今天,卖得最好的还是那一本《青山遮不住》,情节夸张,是革命版本的浪漫小说,琼瑶的本子披了红色的封皮。
柏翠在那边连连说着:“小妹啊,出书这件事就先不说,好一阵不见,实在想念,你就过来住一阵,姐妹谈谈天也好,毕竟又不远,坐船几个小时就到了,你打理房产辛苦,过来泡泡温泉,松一松筋骨。”
梅思笑着望了一眼漆黑的窗外,就这大热天,不用泡温泉,我这骨头也是软的。
“二姐,我晓得了,等我歇息两天,买票过去。”
“一定要来啊!”
梅思咯咯乐着答应了,二姐这是生怕自己不肯去啊。
又聊了几句,叮嘱她赶快吃饭,柏翠挂断了电话,跨岛的电话费贵啊,虽然是教授夫人,柏翠也不能尽情打电话,只盼着姊妹相会再细谈。
梅思把话筒放回架上,伸了个懒腰,居然睡到这个时候,刚起床还不觉得,现在身体空荡到心里发慌,赶快烧饭吃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