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思笑道:“可巧我前些时,见到一张叶群女士后来的照片,白白胖胖。”
那是建国之后,五十年代,与林校长的合影,画面上的叶群,面容丰润,有一点白明珠当年的样子,因她这样富态,眼睛便细细弯弯。
白明珠呵呵地笑:“也该她过些好日子。那照片上,有一个小朋友,便是她们的长女吧?那小姑娘两眼定定望着镜头,仿佛很倔强的样子。唉,叶夫人看起来很贤淑的,当年在延安,还遭遇那样的事,我看一本书,说叶夫人在中共□□的时候,是给贺夫人告到了上面……”
白明珠把自己读到的故事仔仔细细讲述,最后感叹一句:“本来很要好的闺中密友,却忽然间反目成仇,女人之间的友情,真是脆弱,这件事上恼不得,要让男人为先,死生契阔,慷慨悲歌,回肠荡气。”
梅思神情本来颇有些悠远,片刻之后“噗”地一声笑:“延安的□□啊,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但很多男人也互相检举揭发的。”
谈着谈着便到了四点多,梅思已经准备好了材料,便从桶里提出一条圆滚滚的黑鱼,到水池那边剖开洗净,回来便加了梅干,放在砂锅里,东妹这边已经帮手在炊米饭,那黑鱼用小火焖了半个钟头,连砂锅一起端上桌面,又快快地炒青菜,摊鸡蛋,煎一盘午餐肉,最后借着原来的油锅,烧了一个冬笋豆腐汤。
将近五点半钟,三个人围坐一起吃饭,白明珠看看盘碗里面:“啊哟,梅子烧的黑鱼,方才喝的是梅花茶,你果然不愧是姓梅,把那梅树用了个彻底。”
东妹拍着巴掌嘎嘎地乐:“太太,那午餐肉是梅林的罐头。”
白明珠愈加发噱:“啊哟哟,你真的离不开梅,罐头都买的她家。”
转而又感叹:“我们人虽然在香港,好在还能吃到上海的梅林罐头,倒也仿佛回了家一样,只可惜没有我们桂林的豆腐乳,辣椒酱东妹还能做。”
梅思扳着手指一件件数说:“梅林的凤尾鱼、烧牛肉、冬菇鸭、干菜肉……”
东妹只觉得一盘盘菜肴从眼前飘过,汤色鲜亮,张口一句:“大鱼大肉!”
梅思眼望着她,咯咯乐道:“还有什锦酱菜。”
白明珠唏嘘感慨:“梅林的番茄沙司啊,我们先生当年顶喜欢的,口味不输给美国的‘台尔蒙’,价钱又便宜,拿来做意面,蛮好。那时候沪上风流,云裳公司的丽蛛装,锦江饭店的蟹粉豆腐,何等繁华,转瞬间都没了……”
这便是“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自从□□一来,便全都完了。
虽然从没去过上海,然而上海的画报可是看得不少,白明珠头脑中自有一套上海的胶片,那真的是衣香鬓影,绅士淑女,百乐门大光明,出了舞场进影院,何等快活的日子,那样一个极乐之地,同桂林一样,都是人间天堂。
到了现在,想一想也知道,昔日香艳刺激的上海滩,如今已经成了什么模样,肯定也是同别处一样,走在街上满眼灰色劳动服,一个个路人面目雷同,神情乏味,寡淡无聊。
梅思笑道:“上海的葱油面好得很,早餐拿来拌面,省事方便。要说上海人着实灵巧,能想出种种法子省时省力,缝被面用大针脚,又爱干净,秋裤都是穿白色。”
白明珠连连赞叹:“这样聪明,难怪上海那般富庶,又有许多出名的文化人。”
梅思立刻想到:“是啊,鲁迅先生就去了上海。”
白明珠:“还有张爱玲啦,苏青啦,萧红也曾经在上海住过。”
东妹看看梅思,转头又看看太太,哈哈道:“这么一说,咱们好像都成了上海人。”
梅思登时也哑然失笑:“与有荣焉。”
白明珠先是笑,又叹一口气:“虽然没有去过上海,但在香港吃上海梅林罐头,便也仿佛住在上海。上海与桂林啊,毕竟不是很远。”
其实香港离桂林也不远,若论路线上的距离,比上海还要近许多,然而梅思能理解白明珠的心情,上海与桂林同在一国,香港则仿佛成了异国,到这边要过海关,把守森严,这便是“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谈谈吃吃过了七点,东妹要帮手洗碗,梅思忙拦住了她:“这几只碗,回头烧一锅水,烫洗一下便干净了。”
安坐又吃茶,到七点半钟,白明珠看看手表:“今日打扰了许久,实在该走了。”
梅思笑道:“太太和幺姐下次还来啊,烧好菜等你们!”
白明珠点头:“如今你一个人住一间,那是自然要常来的,你这里笋子格外嫩,比别处不同。”
香港啊,原本还有些好菜蔬,马屎埔水葱、打鼓岭苦瓜、屯门管榄菜心、荃湾西洋菜、粉岭芥兰、白泥萝卜、八乡老薑,等等等等,只是如今各处都在起工厂,要么就是起楼房,把菜田挤得越来越难寻觅,本地的鲜菜少得很了。
梅思笑着说:“多是从海的那一边运过来,其实也还不错的了。”
七八年前开始,顶出名的每天“三趟快车”,武汉上海郑州,往香港运送生鲜农产品,香港菜市场上的肉蛋蔬菜,多数是从大陆运来,
白明珠笑一笑:“所以我先生有时候便说,香港不但喝水要靠中共,吃饭也要指望那边。”
梅思笑道:“邹先生啊,是很能居安思危的了。”
其实何苦想得这样多?都是中国人,何须如此防范?倘若按照国际主义、天下大同的说法,整个世界都应该是一家,大家都是人,哪里需要把彼此当做敌人?
白明珠呵呵地乐:“但愿真的能永远太平无事吧。”
希望中共也是这么想的。
每次听丈夫议论政治,自己就生出不耐烦,总是那一套,提防中共,纵然他说得怎样有道理,几十年听下来,再深刻的见识也让人腻烦,只是梅小姐的想法,却似乎又有些太天真,当年也是追随共产党呢,千里万里去了延安,本来是很能斗争的一个人,如今仿佛也信了基督教,在这里讲爱爱爱,All men are brothers,然而那可是很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