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太太这样一讲,邹千里原本高昂的兴致登时也落了下来,转向梅思,忧心地问:“四月底,中共的九届一中大会,□□将军成为了副主席,毛先生的接班人,梅小姐据你来看,这对香港是好事还是坏事?”
梅思噗嗤便笑:“啊呀先生,这样大题目,我哪有本领看得清?许多教授学者写了文章说这件事,还是看他们的比较好。”
见她不肯说,邹千里便有些怏怏。
东妹拍手哈哈笑:“啊呀幺姐,不管怎样,你见过林将军,那些写文章的,不管怎样的大学者,我敢说没几个认识林将军的。”
邹千里的兴致登时又高涨起来:“是啊是啊,梅小姐你不要客气,毕竟你是亲身去过延安的,对□□将军总能更加了解,你便讲一讲,你眼中的林将军是怎样?”
白明珠也连声催促:“□□将军,可是个传奇人物,梅小姐一定要给我们讲讲!”
梅思被催不过,只得笑着说:“我可说不上认识林校长,对他更谈不上了解,只是当初在延安,远远见过几次面。”
然后她理了理记忆,慢慢说起来:“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晚会,林校长很瘦削,看起来仿佛身体不很好的样子,眼角眉梢带了伤感,从头到尾没有笑过,那样热闹的场合,他似乎并不开心的,好像也没什么兴趣,不知为什么要来。倘若不知道他便是林校长,还以为是一位诗人,鲁艺的□□……”
梅思说了一篇话,停下来喝一口水,白明珠忙忙地催问:“叶夫人呢?他的太太叶群呢?”
梅思拢了拢头发:“叶群啊,这我倒是知道得多一点,我在女大的时候,她是教育科的科长,时常便见面的,一起种菜跳舞,她本名叶静宜,‘叶群’是后来改的名字,叶群是个认真尽责的人,工作上很严谨,待人也热情,又爱读书,她长得美,是延安出名的美人,延安有四大美人……”
白明珠听得入迷,连连追问,梅思竭力回想,能记起的都说了:“□□的时候,就是我离开延安那一年,叶群也受审查,林校长特意从前线回来,保证说叶群是没有问题的,听说当时林校长还发了好大的火。”
都是那一次在荆州见到熊晖,她当做故事讲给自己的,说过了还微微地笑:“那一次□□,叶群给斗争得算轻的。”
白明珠重重点头,大为感叹:“没想到林将军那样千军万马,杀伐决断一个人,对太太这样好。”
说着看了邹千里一眼。
那样大的政治运动之中,□□能够庇护夫人叶群,可见对叶群是真有感情。
邹千里给她盯得有点尴尬,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放下右腿,把左腿换过来搭,嘿嘿了两声:“这便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林将军铁骨柔情啊。”
说到这里,邹千里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梅思说:“梅小姐还没写过这样文章是吧?我看很可以写一写,你晓得的这些,旁人未必知道,林将军正在风头上,你现在写他,还有他的夫人,正可以赶这个热闹,‘烈火烹油’,再过一阵,油凉了,大家便减了兴致。”
全部视线都落在梅思面上,分不出一丝给太太,专注于这个提议。
梅思笑道:“好。”
到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七号礼拜三,远东证券正式成立,开门第一天,梅思便去了,踏着满地破碎的红纸屑,冲过鞭炮残余的硝烟,进入大厅,见到白明珠和邹千里。
邹千里乐呵呵的:“梅小姐,要投多少股本?我认得这家的经理,无论怎样的数目,马上便可以开户。”
梅思比划了一个仿佛“OK”的手势:“只有这个数。”
白太太忙说:“三百也是好的了,人家在公司里,要做一个月才有这个数目。”
梅思笑说:“是三千。”
白太太登时咋舌:“你哪里弄来的钱?不是我小瞧你,那一回在我家,你还哭穷,梅小姐,原来你如此滑头,下次再不信你的话。”
梅思抿嘴笑道:“太太啊,本来实在是没有钱,当了家底才有了这笔款子。”
又卖去一件首饰,如今梅林中的箱子底,母亲遗留的饰物只剩了五件。
邹千里略一思索,道:“若是黄金,还是留在手头的好,如今虽说黄金与美元脱钩了,市面上金价浮浮沉沉,但看看这一年还是要涨,依我之见,倘若有余钱,除了买股票,也投资一些黄金比较好。”
梅思摇头:“不是黄金。”
金项圈还留着的,自己也是看到金价仿佛要涨,所以在那匣子里挑来拣去,找了一件翡翠的,玻璃种,顶名贵,卖了五千块钱。
邹千里脸上露出宽慰的神色,轻轻颔首:“这样倒好。”
又说恒生指数:“是三百四十一点四。”
梅思脱口道:“比六七年涨了四倍。”
仿佛是为了呼应远东会,恒生银行的股市指数在前一个月开始公开,梅思是晓得六七年的股灾,恒生指数最低不到六十点,现在是那时的五倍。
邹千里深为感慨:“那时候是很惨的了。”
然后他看一眼人头攒动的交易厅,精神又昂然起来,猛拍了一下巴掌:“现在,我们的好时光又回来了!”
四年前那一回左翼大暴动,让人心惊胆战之余,也是肉痛,股票大跌啊,看看自己的钱损失了多少?到第二年,虽然渐渐恢复元气,终究心有余悸,今年第三年,总算是好了,香港的经济又繁荣起来,而且比之前愈发兴旺,所以才有远东会。
股票涨得是真好啊,尤其是像梅思与自己这样,在股市中历练多年的,这个时候刚好下场,所以他很赞同梅思把闲着用不到的物件先变卖了,换得的钱投入股票,收益更高,至于少掉的东西,那也没什么,股市中赚了钱,转头再买回来,只要有钱,黄金白银,钻石翡翠,想要什么不能得呢?到那时再收藏起来,照样是传家的宝贝,虽然梅小姐没有孩子,也不知能传给谁,但有得压箱底总比空荡荡要好,有钱缺人继承,与有人却没钱,那遗憾还是不一样。
在交易厅消磨了大半天时间,梅思傍晚回来石硖尾,进门便听到苏凤香的叫声:“结婚?你年纪轻轻,结什么婚?来娣去年才嫁人,还没离家,你看看这屋子现在哪里有地方?”
接着便是宝庆不服气的争执声:“怎么姐姐可以带姐夫住进来,我就不行呢?你偏心!”
梅思登时一掐额角,脑仁又开始疼了,远东会也是吵闹的,熙熙攘攘,都是在谈钱,自己在那里倒还不觉得太过焦躁,然而一回到家中,或许是空间实在狭小,人挤得太满了,便感觉难以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