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澳门都受了牵连。
梅思问道:“你看恒生会怎样?”
别的银行暂时平息了,然而针对恒生,传闻源源不断,恒生是华资银行中的龙头,与外资银行相比,实力也不逊色,倘若她家有事,震动实在强烈。
尹宗翰皱眉:“不晓得。”
现在自己可不敢言之凿凿了,谁想到最初不过是小小的明德挤提,后面竟如同倒了骨牌,接二连三出事,信托银行也倒闭了,现在的恒生,便如同给放在火上烤,全都盯着她家。
梅思自然也猜不出恒生会怎样,不过她如今毕竟全身而退,稍稍可以松一口气,当晚回到住处,便抓起床头一本新书来看,是传芳姐姐从台湾寄来,《烟雨濛濛》,去年的新书,写书的人叫做琼瑶。
传芳姐姐信中说:“新近红起来的一个人,第一本书是《窗外》,我读过了,宝凝很是痴迷这个故事,我则看得寻常。倒是这一本小说,很觉得有味道。”
过年后收到的,只是那时自己一心关注股票,顾不得看这本书,连姐姐的信也都还没有回覆。
到这时终于有心情来读,梅思花了两天时间,把小说翻过了一遍,抛下书望向窗外,毕竟是故事,陆振华病死医院,众叛亲离,也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而黄老爷有归英曼照料,晚年堪称安泰,毫无痛苦,逝于家中,早前还从容处置家产,都留给了瑞安。
倘若要一一对应,自己或者可以类比依萍,都很倔强,对“父亲”只有仇恨,没有亲情,只是两个人的反抗之路不同,自己当年是以去延安作为背叛,依萍在台湾,没有那一个遥远的火炬可以照明,便只是用女子最古老的方法来报复,她是把感情当做了武器,倘若说自己奔赴延安之后,感到一种虚幻,依萍在仿佛复仇成功之后,终究也是空虚。
现实与小说的种种对比,相似与不同,梅思心头百味杂陈,只有一点她是怀疑的,陆振华真的会为如萍的死而痛惜么?倘若果真如此,他倒是还有一些真情,只是这件事在黄老爷身上,她却是不能设想,黄老爷对自己恨之入骨,假如死的是自己,他只怕拍手称快,而如果许桂珠有一个仿佛如萍一样的女儿呢?平庸善良,这样一个顺从的女儿,或者能让黄老爷感到一些慰藉,她若是自杀身亡,黄老爷会怎样大受刺激么?会为此而病倒么?
梅思摇摇头,只要儿子不死便好,黄老爷最为声气相投的,还是瑞安,父子两个前后承继,一脉相传,倘若黄老爷真的受打击而进医院,那最可能的是为了许桂珠另有所爱,而且谋夺家产,又或者是瑞安没了,失了继承。
至于说陆振华看到如萍自杀的那把枪,想到自己半生作军阀,杀人累累,心有忏悔,梅思便以为更加浪漫了,女儿一条命唤回他的良知,黄老爷到香港这么多年,都在痛恨共产党,诅咒佃户分田地。
心中这许多念头翻滚,梅思呼吸有些急促,她坐起身来,拖过一沓稿纸到面前,提起笔便写出题目:《读琼瑶<烟雨濛濛>》。
将近六点三十分,这一篇文堪堪写完,苏凤香推门进来:“啊哟,梅小姐,侬又在写小说?”
梅思转头一笑:“是读书的杂感。”
苏凤香马上便问:“能换钱么?”
梅思笑道:“不晓得,我投到报馆试一试吧。”
苏凤香一撇嘴:“阿拉就想不出,这种文章有什么好读,梅小姐,阿拉劝侬还是多写小说,那个才好赚钱。”
不然侬靠什么吃饭?股票多数都卖掉了,听侬说这一阵股票不是很好赚,跌得惨哦,放眼一望,数字总比前一天的挂牌低,就这样还每天去看,侬也是痴心得很了,还指望有一天“浪子回头”,那可真是“金不换”。
现在就靠一支笔杆子吃饭,连来娣都看了出来,悄悄同自己讲:“姆妈,梅姨这一阵,天天写厚厚一沓纸。”
当时自己回说:“你梅姨可是要多写,一个字一个字就在那纸上种庄稼哩!”
种得多就指望收得多,然而那收成却也不是全由自己做主,要看报馆肯不肯用,登出来才有稿费,否则便是盐碱田,白白耕作了,却没得颗粒进仓。
依着苏凤香,还是该多写小说,看小说的人多啊,比如自己,纵然有闲情读报,也不肯看什么读书的感怀,拿起小报,第一个先找小说,不管写得如何,总能看得下去,这才是赚钱的法子,不白干,像梅思现在写的这种,有几个人看呢?
梅思抿嘴乐着:“倘若可以,我也想的。”
自己也想当小说家,琼瑶在台湾,已经是声名鹊起了,就是香港这边,金庸、倪匡这些出名的人,也是多凭借小说。
只可惜自己实在是不能,小说一直在写,却因为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一直没能出头,多只是在小报上登载,能发表在大报上的,多是回忆旧事的杂散文,何尝不知道假若凭借小说走红,可以赚许多钱?奈何欠缺那样的才能。
谈了几句梅思的生计,苏凤香转身去倒水,触景生情:“如今无论如何,总算不担忧断水。”
今年二月末,从大陆那边引来了水,今后虽未必绝对不会缺水,但危险应该小得多了。
梅思也有同感:“这一把悬在头上的剑啊,到底移开了。”
上一次水荒,足足一年时间,让人焦灼得不行了,香港缺水不只是那一回,只是那次格外恐怖。
苏凤香又道:“那时候幸好有你,能弄来水,我们这家里总有喝的水,像是别人,更惨呢。”
梅思一笑:“你们也担回来许多水。”
只可惜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有一说一,那一次的水荒,自己并不是很苦,可以匆匆进入梅林擦身,喝的水更是不愁,自己所忧虑的,是难以拿出更多的水,就连这个屋子里,都不好存太多的水,否则哪里会那样紧张?
倘若是依着梅思的性子,她是真想推一辆茶水车到街上,路过的人免费喝水,一瞬间梅思便仿佛回到延安,一切都该共同分享,自己独享水源,深深感到惭愧,好像成了另一种特权者。
可是许多年来,梅思已经很能克制情绪,她知道那样做是不现实的,别人难免要问:“水从哪里来?”
这让自己怎样回答呢?
如果可以,自己是愿意放开水源,让那一条小溪源源不断给街坊供水,虽是涓涓流水,毕竟细水长流,更不要说远处还有一个湖,可梅思晓得,这样势必给人知晓那一座梅林,梅林对于自己,不仅仅是菜圃鱼塘那样简单,“危急之时的避难所”,确实可以形容它的重要,不过也不完全,梅思晓得,自己是把梅林当做一种精神上的归属,在那里,可以面对自我。
所以即使内心纠结痛苦,梅思依然选择如此,这让她感到内疚。
第二天,梅思把那一篇书评连同其它几篇稿子,一起投递到《商报》,几天之后,窦啸川告知她:“那几篇都可以登出,只有《烟雨濛濛》不行。”
梅思疑惑:“是哪里写得不好?”
窦啸川摇头:“文章是很好的,只是不合本报的风格。”
梅思写自己读书的感受,通篇都很好,窦啸川是文艺版的编辑,对这方面动向颇为关注,也晓得台湾有一个琼瑶,新近崭露头角,若以民国旧上海的文学派别来论,属于“鸳鸯蝴蝶派”,梅思肯读她的小说,是自己之前没有想到的,不过当窦啸川读过了这一篇书评,他感到自己可以找这一本书来瞧一瞧,竟不是寻常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琼瑶着力描写了军阀,这就是一篇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强权的檄文,梅思剖析得也相当好,用一种冷峻的态度,对小说中带有幻想色彩的情节提出质疑,不愧为一个曾经的革命者。
然而终究是“曾经革命”,梅思从依萍激烈的复仇,联想到她自己的延安之路,以为都带有虚幻的意味,最后难免失望,这就是失去信仰,这一段文字,主编不肯照发,让窦啸川来问:“假如可以删除,修改一下,还是可以发的。”
梅思想了一想,摇头道:“还是算了。”
窦啸川很有些过意不去:“真是抱歉。”
梅思一笑:“没什么的。”
这世上或许本就没有完全的自由,换一家去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