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思笑着劝道:“可能是他有什么事情。”
阿春婆皱起一张脸:“天知道他搞什么鬼,还是好好卷烟是正经,又或者出门找个正当差事做,靠卷烟,能赚几个钱?”
第二天二十三号初六,礼拜天,梅思去了报馆,进了门,几天没有人气,扑面便是一股凉气,梅思缩了缩脖颈,与同事招呼过了,便搓着手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
过不多时,贾文庸也到了,他一看到梅思,便招呼她:“梅小姐,你过来一下。”
梅思笑着站起身走过去。
贾文庸道:“你有个邻居,念过书认得字的,想要找一份工,报馆呢,一时是不缺人,不过印刷厂那边有个空缺,是校对的,你看他肯不肯去?”
梅思一听,很是欢喜:“多谢经理帮忙,我回去和他说,是一个好差事。”
当天傍晚,梅思路上简直是急不可耐,尤其是前方望见大厦,更是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爬楼梯腿上格外有力,三四分钟便上到七楼,中间都没有停歇,到了七楼的楼梯口,才感到喘不过气,抓着扶梯大口呼吸了几下,抬腿往阿春婆门前便走。
阿春婆已经在那里烧饭,梅思扬声问:“阿春婆,归生在么?”
“梅小姐啊,他还没有回来。”
梅思的情绪登时便如同海水落潮一般,跌了下去,很有些嗒然地说:“等他回来了,麻烦过来说一句话。”
“好呀好呀。”
梅思炊好了晚饭,在房里正吃着,外面拍门声响,宝庆撒腿便开了门,门前站着归玉树:“宝庆,辛苦你开门。梅小姐,你有事同我说么?真不巧,打扰你吃饭。”
梅思忙放下筷子,请他坐下:“很简单的,几句话便说完。是有一个印刷厂的校对职位……”
三言两语说明了工时、薪水,梅思问他:“归生可愿意去?”
归玉树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实在是个好去处,多谢梅小姐帮忙,什么时候可以去试工?”
梅思笑道:“只要你愿意,明天就可以,这是地址,可惜是有些远,要搭车。”
将一张小纸条递了过去。
归玉树接过纸条,仔细看了两遍,很珍重地放在口袋里,恳切地说:“梅小姐,你雪中送炭,救了我,将来我但凡能有一点成就,一定会报答你。”
梅思一笑:“大家是邻居,何必这样客气。”
归玉树又说了两句话,很快便走了,关了门,苏凤香笑道:“倒是好像唱一出《珍珠塔》。”
苏凤香爱越剧,不时哼唱两句,算是枯寂生活难得的调剂,《珍珠塔》是她常唱的,“珍珠宝塔有七层,层层明珠亮晶晶”,梅思听她解说过剧情,此刻立时感到不搭,便笑道:“仿佛韩信遇漂母。”
《珍珠塔》自然是不成啊,方卿与陈彩娥,才子佳人,中间是旧小说戏剧常见的嫌贫爱富,岳家悔婚,小姐坚贞,遵从婚约,最后才子考中了科举,与小姐完婚,这哪能比方自己与归玉树?归玉树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岁,自己则是已经三十五岁了,比他大了八九岁,怎么可以呢?更何况自己如今也没有婚嫁的心。
就这样到了四月,天气渐热,梅思这一日从报馆回来,进了楼,便看到相熟的邻居面色有异,虽然照常招呼,然而那脸上总仿佛有些不自然,她肚内狐疑,一时却也不得要领,等她回到住处,一开门,便见屋中坐了一个老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床边靠着一根拐杖。
梅思不由得便愣了一下,问道:“老先生,您是哪一位?”
那老翁颤颤巍巍抬起手来:“幼蕊啊,你连父亲都不认得了?”
梅思的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原来竟是黄老爷,仔细观看,确实是他,十几年不曾相见,今日重又觌面,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当年的黄老爷,何等的豪强,如今确实衰迈了,整个人都弯折了,佝偻着脊背,有气无力,仿佛炸透了的腐竹,都酥了。
梅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站在那里说道:“黄老爷,好久不见了,你这一阵好么?”
黄皓气喘吁吁:“你道我会好么?咱们家那一档子事,现在闹到人尽皆知,我一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如今到老了,丢人现眼。许桂珠那个狐狸精,没人性,我这么多年让她穿金戴银,她就这样报答我,倘若不是我,她还是个戏子呢……”
黄皓痛骂许桂珠,骂了一阵之后,终于停歇下来,喘一口气。
梅思靠墙站着,淡淡地说:“我母亲已经过世,哥哥也没了。”
黄皓有片刻的怔然,仿佛才想起还有这两个人,几秒钟后,说道:“都是□□害人,否则不至于的。”
梅思默默地望着他。
黄皓仿佛也注意到她的眼神,想了一想,叹息道:“如今我才晓得,还是你母亲好,多么贤良的一位太太,可惜我当年怎么就给那个妖精迷惑住了?我向来自负精明,哪知自家事情上,成了个周幽王,你母亲忠贞贤良,可惜没有好结果,唉~~”
梅思暗道:所以母亲才常诵《离骚》,倘若她九泉之下能听到你这一篇《罪己诏》,想来会感觉慰藉。
黄皓这时候说到此来的主旨:“幼蕊,你毕竟是我的女儿,父女之情总在,如今我已经是这个年纪,过去的事便算了吧,我风烛残年,想要有个亲人陪伴,你若是愿意,便到我那里去,我们家里如今虽然比不得当年,总还有一间公寓住,三个房间,有客厅有餐厅,关起门来自成一家,你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一家不是一家,两家不是两家,纵然朋友情深,相濡以沫,总不如相忘于江湖。”
梅思道:“我作记者,事情忙……”
黄皓一摆手:“我晓得你的事,在小报当差,有什么意思?我们家里的钱,还很用不着出门去受苦,你只在家中照顾我便好,若是实在嫌闷呢,便找个清闲的事情做做,打发时间。我如今只得你一个女儿在眼前,想我已是八十岁,还有几年可活?等我一朝归西,家产都是你的。”
梅思想了一想,道:“你可以请个娘姨。”
黄皓猛摇头:“怕手脚不干净。”
“我倒是有个可靠的人。”
两个人你来我往,又谈了将近半个钟头,黄皓终于喘吁吁地去了。
等他走了,苏凤香登时一叠声叫起来:“啊哟哟,梅小姐,你糊涂了?父女俩哪来那么长久的怨恨?他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就过去照看照看,照他说,毕竟是个大套间,住着宽松,你日常料理个茶饭,衣裳送洗衣店,若是还赶不及,门前一碗嗱喳面,一个面包,都能当饭,照样能做报馆的差事,你在这里,何年何月能够出头?听你爷老头子说话,手里还有好一笔铜钿,你现在不肯过去,将来落得便宜了别人,他找个远房的姪子过来,也能照应。”
梅思倒在床上,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哄哄,摆了摆手:“凤香,不要说了,道不同不为谋。”
苏凤香撇起嘴角:“我是不懂得你们这样读过书的人,脑筋都不肯转动的。”
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