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凤香抿嘴笑道:“她姓梅,你叫她梅小姐便好。”
归英曼忙道:“原来是梅小姐,仿佛方才是听见过的,这么多人一时记不住,都是待人很好的。”
对逃难而来的一家人特别热情。
然后三口两口便吞鸭蛋。
见她仿佛还饿得很,苏凤香便拿了午饭剩下的一块萝卜丝饼给她。
似乎是为了回报这一饼双蛋,归英曼吃过了下午的茶点,抹了抹嘴,倾囊倒箧地想尽了话来说,约莫又说了将近一个钟头,梅思见她实在有些累了,转头去看苏凤香,听了这么久,兴头也有些落了下去,便笑着道:“英曼一路辛苦,快回去歇歇,改天再说。”
苏凤香:“是啊是啊。”
归英曼这便回去了姨婆那边。
两个人送她出门口,回来关上自家房门,苏凤香的兴致虽然不像起初那样盎然,仍然颇感回味,津津有味地说:“梅小姐,幸好侬不在那边,否则侬有无线电,倘若听了香港这边的电台,便是‘偷听敌台’,要给抓去公安的。”
梅思一笑:“那便只好小心些。阿春婆家中一下多了三个人,米可能有些紧。”
苏凤香撇了撇嘴,又说:“阿拉还当归家大阿姐真的老实,生怕她方才一个贤良,要把两个蛋都拿回去给她爷老头子和弟弟吃,哪知她方才眼都不眨一下,全吃光了,顺嘴流汁。”
梅小姐想来方才急了些,那鸭蛋没全煮熟,蛋黄是半生的,一个不留神,汤汁就流出来。
梅思笑道:“很灵活的一个人。”
信仰不是很彻底,却自有她的可爱。
归家三个人投来,阿春婆家中本来便有七个人,这一下十个人挤在那小小的房间,住处立刻紧张,归英曼便忙着寻找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在四月里已经逃来香港,只是当时并不晓得阿春婆住在哪里,这也算是“海外关系”,所以虽然两年前通上了信,她娘家却只和她说没有,生怕走漏消息给“斗争”,因此她丈夫偷渡来港岛,如今不知在何处。
归英曼在外面四处贴告示找人,又嘱托同乡帮忙,归来和梅思说:“惨哦,夫妻分散,当时为了公婆要有人照应,我走不得,只得他独个走了,到后来实在熬不得,我把公婆托给了他兄弟,我自己走了,也是不舍,可是又有什么法子?这还是万幸没有孩子,否则往哪里安顿?”
梅思轻轻点头,青壮男子走的走逃的逃,归英曼那村子里,留下来的多是老弱妇孺,拾柴种田都是靠妇女。
等她走了,梅思对苏凤香道:“倒如同《西游记》里的‘女儿国’。”
苏凤香一撇嘴:“倒是好么,但凡有事,男人先跑了,丢下女人在家苦熬,又要带孩子,又要伺候老人,只女人跑不成。”
招娣声音朗朗地在那里背诵:“‘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梅思眉心微微蹙起:“只是当真遇到了民族兴亡,他们也得挡在前面,男子虽不是任何时候都英勇,这件事却也多亏他们。”
苏凤香把脖颈一扭,很有些不服气:“谁说女人不行的?花木兰替父从军,千古留名。”
梅思笑一笑没有再说,纵然有心要强,保家卫国仍是男人出力多,女子与他们争不得,当年在延安,妇女解放那样轰轰烈烈,部队里的作战员主要依然是男性。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归英曼终于找到了丈夫,搬了出去,于是阿春婆这边便减了一个人,然而仍有九口,实在挤不下,上下铺都睡不开,便只好入乡随俗,用了石硖尾的法子,勉强栖身。
十月里这一个夜晚,梅思端着洗面盆,从洗澡间回来,进了门放下盆,对苏凤香道:“外面好窄的路。”
一到夜晚,临时的板床都搭起来了,自从七月里,更是又加多了两张。
苏凤香蹙眉:“可不么,要给宝庆搭铺都为难。”
宝庆也不小了,今年九岁,不好和母亲姐姐混着在这房里睡,苏凤香便给他在楼道里搭铺,晚上赶他到外面去。
梅思道:“他们一直找不到房,要搬出去也为难。”
苏凤香“哼”了一声:“在这边找房,自然是难,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搬上楼的呢,他们如今好歹有个住的地方,将就睡吧,只是那饭碗可该赶快找了,归阿叔倒已经有了事做,只是归生一直晃荡着,却是为什么呢?”
梅思笑着说:“他是读过书的人,不好随便找工的,前些时阿春婆托我帮看看,有没有报馆要人,我还没有头绪,每次他与我打招呼,我都不知该怎样回他。”
今晚从报馆回来,路遇归玉树,对方在铺上很礼貌地欠身问好:“梅小姐,你回来了。”
自己登时便想到他家姨婆托自己的事情,颇有些尴尬地说:“归先生,读书还是这样勤奋。”
可惜报馆最近不缺人手,自己入行虽已有几年,也认识一些人,只是这一行的差事,却也不是说找便能找的。
归玉树苦笑一声,把封皮冲她亮了一下:“不过打发时间罢了,如今还有什么可做呢?”
梅思一看那书名,《罗亭》,屠格涅夫的小说。
苏凤香冷笑一声:“他还想当他的大少爷呢?既来了香港,就过香港的日子,都得靠两手两脚吃饭,读过书的又怎样?梅小姐侬也知书识字的,就不像他,很能负辛苦的,好像阿拉上海娘姨一样。”
到如今彼此相识三个多月,互相已经知道一些底细,苏凤香对归玉树便愈来愈看不上眼,真是个大少爷,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他父亲在医院里做工友,扫地烧水,他倒是好,整日闲着没事做,就知道拿一本书歪在那里看,阿春婆的屋子实在太挤,因此旁人在走廊里的铺是晚搭早拆,他的则是一天到晚都搭着,床头放了几本书,晚间就当枕头用,自己每天早出晚归,每次经过,一打眼便是他靠在床头看书,金贵得不行了。
要说读书人便该是这样娇贵呢,倒也不尽然,梅小姐就与他两样,虽然给比方成上海娘姨还是有些高抬,但梅小姐是真能放下身段,大小姐能当,种田妇也能干,到外面拣了几个花盆,就在里面种小青菜,全都摆在天台上,每到了礼拜天,大盆大盆洗衣服,没像他这样,除了看书,什么也不干。
见她如此痛诋归玉树,梅思笑着劝说:“倒也没有这样悠闲,也卷烟的。”
是薛荣发给他介绍,薛荣发虽然出门做工难,但并不是全不做事,在家里做卷烟。
苏凤香撇了撇嘴:“也不知他一天能卷几个,够买一碗嗱喳面么?”
梅思连忙将话题转开了,门很薄,苏凤香的调门向来又高又尖,虽然此时并没有刻意扬声,在她已经算是轻声轻语,然而归玉树便睡在外面,仍是怕给他听到了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