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凤香一巴掌拍在他的脑瓜上:“看把你快活得,你当是过年哩!倘若闹得厉害,惊动差佬,要封路,我拿不到工钱,没钱买米,看你饿肚皮。”
宝庆嘻嘻地笑,满不在意。
梅思略带忧郁地说:“我也是担忧这个。”
这一晚,外间果然喧嚷得要命,到十一点多,纵然躺在床上,梅思也睡不安,到次日早上,周围总算安静下来,苏凤香咬着牙出去做工,梅思想了想,终究也走了出去,却走到一半便回来了,十点多回到楼中,拿钥匙开了门,房间里静悄悄,招娣姐弟三个都去了天台上的学校去上课,梅思不由得便吁了一口气,真清净,谁知这一日不得已的停工,居然比过年还舒服。
她洗了一把脸,便取出一本书来读,不多时临近中午,梅思出到走廊里生火做饭,打发几个人的午饭,下午那三个孩子依然要去天台自习,梅思反锁了门,只作睡午觉,旁人都不晓得她做了些什么,却也不敢隐遁太久,到三点多,便开了门。
到了傍晚,苏凤香终于回来,进了门气喘吁吁:“真要气死了,过路竟然要国民党的旗子哦,阿拉哪里有,便要阿拉拿钱出来买,五角钱一只哦,阿拉在工厂里辛辛苦苦一天,都赚不到这个钱,好在碰见了林鹃,伊有旗子,说阿拉一起的,才得过去,阿拉还在发愁晚上要怎样回来,好在方才路过那里,没见到有人拦路了。这帮瘪三,不干好事,专门麻烦人。”
梅思点了点头:“所以我今天便没有去报馆。”
走到半路,遇见□□拦路要旗,自己当然是没有旗,但也不肯买旗,不仅是因为钱的问题,所以只好不去了。
然后梅思说:“但愿明天能平息下来。”
苏凤香冷笑:“只怕未必。”
梅思也觉得渺茫,只得笑道:“快吃饭吧,我们都已经吃过了,葱油面,用了你的葱油,今天没有出门去买小菜,就只切了一点酸黄瓜来配。”
便站起身去给她煮面。
或许是看到回来便可以吃饭,苏凤香的眉头略松了松,道:“让招娣来干,招娣,你死到哪里去了?来娣呢?”
招娣十二岁了,很可以上灶台,来娣十岁,也能淘米洗菜。
梅思笑了笑,推她坐下来:“你歇着吧,累了一天,别大吆小喝的了,费气力,我用开水来煮,很快的,不麻烦。”
梅思提了暖水瓶,便到门外点起风炉来,把开水壶里的热水倒进锅里,放了面就开煮,又拿了刀来切腌黄瓜,切成薄薄的片,预备少停铺在面上。
旁边灶台上的阿春婆踮着颤巍巍的小脚,将菜放进大铁锅里,用铲子翻着,望向这边笑着说:“梅小姐哦,你人秀气,这烧饭的家伙便也都秀气,炉子和锅都小小的。”
好像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样。
梅思登时便想到,“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便咯咯地乐,正要说“我一个人,随便弄弄便好”,忽然间宝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拿起搁在砧板上那纤细的黄油刀,瞅着那上面张口便念:“U!S!”
如同迸豆一般。
苏凤香正在倚门而立,她自是不好只坐在屋子里等吃饭,撑着僵硬的双腿,要与梅思闲谈几句,听到宝庆这样念,便借机敲打道:“你好好读书,像梅阿姨这样,将来做个有学问的人,也谋个体面的差事。”
宝庆扭着脖颈冲她做了个鬼脸:“梅姨成天看书,不也是住这个地方?”
然后想来是料到自己的妈就要来打,这男孩子撒开腿便飞跑掉了。
苏凤香手里抄着刚刚摘下来的拖鞋,单腿立在那里,又气又笑:“伶俐心眼都用在这种地方,专能回嘴,我还指望着他将来让我享福呢?他两个姐姐往后也靠不上他了。”
阿春婆笑着忙劝道:“男孩子就是顽皮,长大后就好了,有出息,你家里终究要指靠着他。”
梅思想了一想:“你的三个孩子都很聪明的,等她们长大了,你一定过得舒心。”
苏凤香叹道:“我倒是巴望着能这样,你看看薛家的大囡囡,那小姑娘做工赚来的钱,也能贴补家用,她家里很需要她这一笔钱。我家的这三个,招娣和来娣都还懂事,招娣肯坐下来念书,来娣虽然读书慢一些,淘米洗菜都行,也已经能拿针线了,唯独宝庆,整天就只知道淘气,我今天说他两句,他就和我斗嘴,真是枉费了你替他看功课的一片心了。”
自己要宝庆好好读书,仿效梅思,成为有知识的人,倒并不是因为当着梅思的面,刻意说好听的话,自己这一点傲气还是有的,生平不愿意弯腰给人赔笑脸,自己是真的希望能够如此。
同住两年多,苏凤香已经看明白了梅思,在这石硖尾,倘若说有谁是有希望的,第一个她便要举出梅思,读过书的人啊,毕竟是不一样,懂得许多的事情,比如说那股票,别人都不晓得要买,她却能去买。
自己也曾经问过她:“赚了钱么?”
起初她总是摇头:“又赔了。”
到今年便笑盈盈:“仿佛好起来了。”
一张脸似乎正因为金钱的缘故,有了点点血色,如同擦了胭脂一般,面若桃花,虽然马上便要擦汗。
于是苏凤香便悟到,有知识的人终究比无知识的人多一点办法,别看梅思手脚不是顶利落,梅思做起家事来那可真是,不要说比不得上海娘姨,精明能干是出了名的,即使是一般上海弄堂里的女子,那种敏捷灵巧也在她之上,梅思只是能做,另外喜欢干净,可是梅思的眼界与人不同,比如说如今,大家都住这简陋的徙置楼,唯独她能够想到要去买股票,这便是她的特别。
梅思笑着谦逊了两句,这时候面煮好了,梅思把面挑进碗里,正要进入房中,隔壁房门一开,鄂林鹃拿了几面旗子出来,两步来到这边,把两面旗塞给苏凤香:“凤香姐,梅小姐,这旗子你们收起来,明天只怕还要用到。”
苏凤香笑着说:“多谢。”
林鹃喜滋滋地又说今天的事:“……欺负我们……大大地闹了一场,知道我们的厉害……今天在工厂里,大家唱国歌,工头的脸都青了……”
梅思把热面在凉水里过了一遍,转头望向兴致正高的林鹃,慢慢地说:“林鹃,政治可能不是女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