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与白明珠虽然只是应酬交际,并不真正知心,如今自己落难,在这里住了几日,此时又听她这几句话,梅思心肠不由得便是一动,眼眶也一热,笑道:“太太,我记得了。”
白明珠又张罗让东妹把公馆中几副补药拿来,给梅思带去,依着白明珠,陶罐也要带一只过去,梅思忙推辞:“磕磕碰碰不好拿,到那边再寻吧。”
这才罢了。
梅思自此便又住进女青年会,这一住不知要多久,石硖尾烧成了白地,一片废墟瓦砾,如今再要找铁皮屋安身也不可得。
这一场火灾,好在少有人遇难,最低限度,梅思熟识的人,后来都晓得平安,三月中旬的一日,她提了一包东西,去探望贺健莲,与许多石硖尾人一样,她家也是住进深水埗的临时房舍,一家人暂且栖身。
坐在房屋前的石头上,梅思望望四面:“又有了点样子了。”
烟囱里冒出炊烟,门外是晾晒衣服的架子,许多人在房子之间忙碌。
贺健莲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总算搬到这里了,之前就只搭了个窝棚,正冷的时候,四面钻风,要把人冻死了,如今两层楼哩,倒算是因祸得福,高升了,水泥房哩!”
居然还有公用的自来水和厕所,比之前木屋的规格要提高些,只都是临时住所,因此:“还不知能住多久哩,虽然这里也算不错了,可是晓得早晚要搬家,便让人着急。”
梅思宽慰道:“健莲姐你放宽心,再忍耐一阵,你看那边已经开始打地基,要建公屋呢,听说有七八层,等房子建好,我们就都可以住进去,那可比从前的铁皮屋好许多,比这里也要好。”
听了她的解劝,贺健莲的眉头稍稍展开一些:“唉,就盼着这楼房快点盖好,可把人等得心都烧焦了,到底还得熬多少日子?从前把我们丢在这里,都不闻不问,这一场大火,终于有人管事,这些人是不看到出了大事,不肯动动手指的,总算盖楼了,不然的话,就只等我们悄没声地自生自灭哩!”
梅思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健莲姐的话很有道理,别看没读过书,一针见血,这几年涌入了大量难民,九龙北密集成簇的木屋,可是香港当局一直没有改善居住的计划,号称奉行自由贸易原则,政府不干预市场。
自己的经济学客座教授邹千里,向来是拥护自由市场的,虽然有美国的大萧条,他也不改初衷:“罗斯福总统的新政只是救急,市场最终还应该是自由的,要像水一样,能够自由流动,那才是有活力的市场,政府来插手,市场就变了样子,从人道主义来讲,贫民的生活是可悲悯的,但这应该是慈善机构的责任,而不是由政府主持,政府不该越俎代庖。”
虽然邹千里的理论逻辑严密,不过梅思总觉得自己难以完全接受,以自由市场的名义任凭人怎样过得苦,其实就是让人自生自灭,《天演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梅思以为很不该用到人与人之间,那实在太过残酷。
好在香港终究没有把自由经济执行到底,石硖尾这一场大火太惨烈,任谁都不能无动于衷,因此便开始建造这一座大厦。
又过了几天,这一日梅思回到报馆,忙碌了整整一个上午,午饭后,刚刚歇息片刻,老板贾文庸咬着一根牙签,笑嘻嘻地冲她招着手:“梅小姐,你来一下。”
梅思放下手里的报纸,站起身来轻快地走到他的桌前,笑着问:“经理,什么事?”
贾文庸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右手朝她比划着:你靠近一点。
梅思于是便弯下腰,与他更加接近了。
贾文庸挤眉弄眼,做着鬼脸:“梅小姐,石硖尾那一场大火,你可是很出风头哦!有大报向我们要转载,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情,我们星都的文章,也能给那些高高在上的报社转发,那些人可向来是一本正经的,不很看得上我们这样的小报。”
一提起来就让人感觉不忿气,虽然是供人玩笑的小报,不过毕竟都是报界同仁啊,何苦那样看不起人?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嘛,这种时候很该用一下西方的“平等”论。
梅思本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这件事,便含笑说:“经理啊,都已经过去好久了,况且那一阵,我们的报纸虽然博了关注,但灾民的日子实在难过。”
说到这里,便蹙起眉头。
确实是一桩惨剧,贾文庸便也不好再得意,垂下两颊的肉,悲悯两句:“是啊是啊,但凡有大新闻,总要有人倒霉。啊呀梅小姐,这一阵有人向我打听你呢,说你是一个可造之材,文笔很好,只是写一些明星花边,实在有点可惜,如果能够多写一点社会民生,或者更好一些。说到这个,梅小姐,我也觉得你是有这方面的才能,就是昨天,我们还议论起,当局的经济政策,你很有见地,只可惜大火的新闻已经不再是头条,所以不好登出来呢。”
白占版面,毕竟是娱乐新闻,不是时事评析,不过当时梅思说的那几句话确实很不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并不是这样的用法,所谓的自由经济,不过是对弱者的漠视,达尔文的理论如果用在人群之中,就是弱肉强食,人作为万物之灵,难道就是这样么?”
当时自己嘬着牙抖着腿,摇晃着点了点头,别说梅思可真行啊,她倒腾股票倒也罢了,连自己都没想到要去碰的东西,梅思敢碰,为了钱也是真能拼。
不过梅思不是一心只顾了赚钱。
一般的小市民,一日三餐已经够忙,哪有闲情再去想别的?生活艰辛倒是会发发牢骚,却未必有力气想得那样深入,看看本报梅小姐给阐发的,从老子到达尔文,中国古典西洋近代她都能给串起来,学贯中西啊,虽然是小报鸽子笼版本的。
不过确实得说,梅小姐的脑子里,还是有些东西的,难怪有人会看上了她。
梅思微微一愕,转瞬镇定下来:“多谢厚爱,不过我对时政不感兴趣。”
贾文庸哈哈大乐,腾地一下站起,伸出手来重重拍着梅思的肩膀:“梅小姐,我就知道你是个讲人情的,大家同僚一场,关系这样好,怎么忍心抛下便去了呢?况且那些人不在意我们,我们自己不能看轻了自己,明星花边又怎么样?这才是大家真正喜欢的,只怕许多年之后,市井之中只记得这个,所以好好干,以你的资质,前途大有可为!”
唐玄宗的文治武功,如今在香港街边问一问,有几个人还记得什么?若是读到了中学,或许知道安史之乱,那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倒是明皇与杨贵妃的风流韵事,千年流传,那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