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像自己这样的人,终究不会困顿很久,那一回为庆祝梅思的新居,与许久不见的好友常桂廷再会面,大家谈起香港的经济,说到股票,越说兴致越浓,回到家中之后不久,自己便重新开始看价格,买股票,到如今大半年时间,已经小赚一笔,略略弥补柴米开销。
邹千里越说情绪越激动,到后来轻轻拍着桌子说道:“这一年只是小试牛刀,当年在美国,还有民国的时候,我都有买卖过股票,有些经验,不过如今毕竟时代变了,香港的股票市场与美国和民国都不很相同,须要谨慎,我只投了少量资本进去,试一试水,如今看来还不错,到明年我要投更多资本进去,钱放在银行里,只吃利息,要把人饿死了,那一点点利息,存款的人其实是损失的,钱就是要用起来,才是资本,而资本是有生命的,能源源不断带来收益。”
从前买股票,都是只当玩,不指望靠它来生活,现在可不行了,养家就靠股票,不再是那样的游戏心态。
说到这里,邹千里忽然想到:“啊,梅小姐的那本书,好该还给你了,一直放在这里,总想还,总忘了还。”
梅思笑道:“就留在这里吧,我早就看完了,不想再看。”
这一个平安夜,谈话格外热闹,到晚间十点多,尽欢而散,梅思回到家中,已经将近十二点,赶快洗洗睡了,到第二天十二月二十五日早上,倒是不忙起床,昨晚白明珠拿了几个馅饼给她,还有蛋糕,今天早上和中午的饭食都有了,点起炉子来,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虽然是圣诞,报馆也依然忙碌,梅思白天跑了几个地方,回来又要赶稿,一直到了六点多,才得以离开报馆,回到家中,看一下食品柜,馅饼还剩一个在那里,梅思点燃风炉里的火,烧了一个干菜汤,白菜干也来不及泡软,清洗了就直接丢进汤锅里煮,配了热馅饼,便是一餐晚饭。
一边吃着饭,梅思一边还想,好在是冬天,馅饼不会腐坏,倘若是夏季,到这时定然坏掉了,股票若是真能赚钱,倒可以买一个冰箱,便能存许多东西。
晚饭之后,梅思快手快脚收拾了锅碗,烧水洗脸擦身,又灌了热水袋,用柴灰压灭了残存的火星,望一眼闹钟,不到九点,她转头便熄灯钻进了被窝,昨夜终究回来得晚了,今天感觉有些累,气力不很足,到这时很该早早睡觉,恢复一下力气。
梅思在棉被下面蜷缩着腿,抱着暖水袋,僵卧了一会儿,终于暖了一点,不再冷得难受,便闭上眼睛,朦胧着睡去。
隆冬的夜晚,又是在铁皮屋这样简陋的住所,为了寒冷,人睡得不是很深沉,不过终究昏昏沉沉地做梦,梅思梦到自己靠近了火炉边,炉膛里通红的火焰旺盛,给人带来热量,驱散了冬夜的冰冷,让人很是温暖幸福,只是那火实在太旺,人又坐得太近了,渐渐地便感到了灼烤,简直要冒出汗来,周围也哄乱起来,仿佛有许多人在说话。
为了这火力,梅思本来已睡得香浓,到这时却有些无法忍耐,不得不睁开眼睛,她略清醒些,便立刻感到,真热!而且果然有许多人在外面喊叫:“起火了!”
梅思的脊背登时抽搐一下,翻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从床头摸到手电筒,打亮了一照,铁皮墙已经发红了,她掀开棉被跳到地面,电筒的光飞快照向四面,把覆在棉被上的棉袍扯起来披在身上,又从椅子上拿起皮包,这时候房门上发出巨大的声音,几下那薄薄的铁皮门便倒下来,一个消防员拿着斧子站在那里,冲着梅思便叫:“快跑!”
外面烟雾弥漫,梅思什么都顾不得,一头便冲进了烟火之中,跟着其她人一窝蜂往火小的地方跑,好在路上有消防局的人员指挥:“走这边!”
总算未曾没头没脑反跑进火堆里面去。
这一夜混乱非常,梅思只觉得自己耳中充满了各种声音,人的呼叫声,火苗的噼啪声,房屋倒塌的声音,让耳膜肿胀,夜空亮如白昼,火光烧红了半边天,比大年夜的烟花要明亮得多,只是没有那样的绚丽喜庆,火光之下,只觉恐怖。
到天微微明了,骚动这才稍稍平息,梅思抱着自己那一点点东西,站在山坡上往下面望,残火仍然在烧着,虽然小了许多,身边是人们的哀叹啜泣。
梅思转头寻觅着自己熟识的人,贺家姐姐不知在哪里?她一家都好吗?还有林大姐呢?看着看着,她感到脚上冰冷,低头一瞧,之前从家中跑出来太匆忙,居然没有穿鞋,两只脚已经给冻得通红,而且这时才感觉到,脚底生疼,好像给什么扎破了。
梅思定了定神,从皮包里取出铅笔和笔记簿,迅速记录了从昨夜到今晨的经历,眼望着周围,笔下作了文字速写,然后便一瘸一拐走到路上,好容易搭了一辆车,到了报馆。
这一天的星都报,破天荒不全是娱乐新闻,已经排好的版面紧急撤换,往里面塞了轰动的新闻,“本报记者梅山”亲历的石硖尾大火,毕竟自身火场逃生,描述起来分外生动,于是这一份花边小报登时便显得“忧国忧民”了,以至于贾经理指甲弹着报页说:“我们从此或者竟可以往正经的报纸发展,将来真的能成《华侨日报》那个样子,也未可知。”
这便是脱离了小市民的趣味,趋向于知识分子的层次。
方燕茹抿着嘴笑:“到了那个时候,经理便是报界的头面人物,到哪里都受人尊重。”
再不是如同现在这般,不过是个小报的社长,虽然也算是报业人士,然而给人瞧着品格下流,不很入智识阶层的眼。
转头瞥见梅思,连忙又道:“只可惜梅小姐这一回损失可大了,钱财毕竟身外物,两只脚这一阵走路吃力。”
蔡静怡刚刚帮她买来的棉袜和棉皮鞋,还不仅仅是没有鞋,自己方才看她那脚,都给碎石瓦片扎破了,清理了伤口,上了消毒药水,又用纱布缠了几圈,此时走路脚还疼,虽然文章精彩,这代价也太大。
梅思怅然道:“我还算好了,不知有多少人烧伤,这一场大火烧去成片的房屋,那许多人流离失所,实在难捱。”
江振波扶了扶眼镜:“确实是为难啊。啊,梅小姐,我正要问你,你的屋子也烧了,要去哪里住呢?”
在石硖尾置业可是很有风险,当初看到梅思买房,自己还羡慕过,哪知昨晚一把火,都烧了,人能保全就是万幸。
梅思点头道:“我已经想好,今晚就去女青年会。”
经理贾文庸的目光透过眼镜片射在梅思身上:“梅小姐,你昨夜那一场惊魂,今天早一点下班吧。”
着实狼狈,身上头发上都是烟灰,况且星都今日有她那一篇稿子,够撑起半个版面,让她早早回去,再把昨夜的情形好好回顾一番,详细描写,明日还能连载,到这时已经消息已经确切了,好一场大火啊,遭灾的约有数万,这可是一个大新闻,能写许多日。
梅思正与同僚议论自家的善后,忽然报馆门“咣当”一声推开,一个女子闯了进来,头发挂了一绺在鬓边,眼神四下扫,一眼望见梅思,她一把将手抚在胸口,重重呼出一口气:“啊哟幺姐啊,你在呢,可把我吓死了!今天一早太太听无线电,你那里着火了,也不知你怎么样,我刚去了石硖尾,全烧没了,急得我要哭,又一想你是在这家报馆,我便又赶了来,好在看到你,你没事就好!幺姐,太太说了,若是看到你,便要你今晚到家里去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