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不答应……”
这边的梅思正在与几个熟识的人谈着琐事:
“这香港的鬼天气实在折腾人,都已经过了中秋,还是这么热,要是在我们老家,这时候都该穿秋衣了,这边还得穿纱料子,扇扇子都不凉快。”
“可说呢,在俺们家乡,这时节纵然是秋老虎,早晚毕竟凉快,哪像香港这鬼地方,清早白天一样热,从早到晚都不让人透口气,热得人要累死了。”
说这些话的,一个河北,一个安徽。
马上便有邻居似嘲人又似自嘲地说:“现在你们嫌热,等到了冬天,便要冷死了,湿冷湿冷,冷气钻到骨头里,真纳闷这里的人,祖祖辈辈怎么受着的?”
梅思便笑:“香港虽然气候不好,不过倒也有些好处,这里的米很好,元朗丝苗,烧饭煮粥都好味道,只是贵些。”
旁边的人立刻接口:“要说香港,米是真不错,不过也真的贵,我们在工厂里辛辛苦苦做一整天,不过三元钱,一斤元朗米就要六元,不是逢年过节,哪舍得吃它?”
贺健莲在一旁微微地笑:“我们说吃不起,可是那米也不是等着我们来吃,俺那一回想买一点给俺婆婆做生日,去得晚了一点,卖光了,总有买得起的人。”
这几句赞叹元朗丝苗的话,惹起了人家的不平:“元朗的米算什么?你们没吃过我们东北的大米,那才真正是好米,我们东北的黑土地啊,是多肥,种出来的大米才叫好,元朗丝苗我虽然没吃过,不过肯定比不上我们东北的米,这边的菜也不如东北,鹤薮的白菜给人夸得上了天,东北随便种出来的白菜都比它要强,大白菜又嫩又甜,开锅就烂。这里的人,吃的菜都古里古怪,吃苦瓜,那么苦的东西,怎么吃呢?还有什么菜心、芥兰、西洋菜,我们东北人,都不稀罕吃它……”
这一位林素琴大姐是来自吉林,她并不是为了国共战争而来香港,是从九一八事变就一路逃亡,先到北平,再到上海,最后来了香港。
梅思咯咯地乐,东三省的同胞来到这里,是很苦闷的了,就比如素琴姐,离乡背井已经二十年,当初离开故乡不过二十几岁,到如今已经将近五十岁的年纪,故土魂牵梦萦,这么多年也没能改了饮食的口味,一说到本地的食材,便要满心鄙弃。
梅思自己对于香港的蔬菜,倒是并不陌生,两广在饮食上的隔阂,比同东三省要少许多,广东香港吃的菜蔬,广西也多有,香港的小白菜,这里叫做“学斗”的,在自己而言很不错,鲜嫩甘甜,鹤薮学斗在香港是顶顶有名的,自己很是爱吃,清晨傍晚,从外面带回一小把学斗,加一颗蛋,便煮一碗面线,很是能慰藉肠胃,此外诸如芥兰、菜心,也是常吃的,然而素琴姐却是不同,其实方才看她端了碗在外面吃饭,里面倒是芥兰配的菜,只是并不说好。
这时候,有人谈起自己工厂新买了机器,旁人便问:“老板做什么这么有钱?”
那位小妹笑道:“听说是有洋人来投了钱,所以老板得买新机器,还要招更多的工人。”
大家便笑:
“还是洋人有钱!”
“你老板马上就要发财。”
贺健莲本来也是乐呵呵一同说着助兴的话:“你老板发达了,要不要把他那厂子也卖了股票?那就是大老板了!”
说到这里,贺健莲话语一顿,瞬间思量了,转头便问梅思:“梅小姐,我前儿听二妮说,你在看什么教人赚钱的书?”
梅思一笑:“是一本金融书,其实我也不是很看得懂,不过听人说是好书,便勉强读一读。”
邹千里推荐的,一共四本书,另外三本都是有关美国大萧条,这一本是金融学的基础,当时邹千里说:“还是先读一读金融学,再看大萧条。”
把通行的道理搞清楚,然后研读某个专题,于是梅思便都买了回来,这一阵正在家里读这一本《金融学原理》。
老实说,真难读,虽然邹先生介绍的是一本初步教程,自己也不是对经济理论毫无了解,当初在女子大学,上过政治经济课,剩余价值、物质资料之类,当时学得很是认真,考试得了高分,那些理论一直深深地印在脑海中,然而如今读这一本金融学的入门书,实在吃力,两边总是搭不到一处去。
梅思此时再回想,当年所学的政治经济学,注重的是政治,从政治的角度看待经济,而这一本书则是专讲经济,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学问能够完全脱得了政治呢?
贺健莲眼前一亮:“那么梅小姐一定懂得买股票的了?我听人家说,有人买股票赚了钱的。”
梅思笑道:“我并没有买,现在只是看看书。”
贺健莲两颊的肉往下一落,登时便有些丧气,不过转瞬想到一件事:“现在是看看书,以后会买么?”
梅思轻轻摇头:“也不一定。”
实在是很有隔膜,感觉很是疏远,而且也不很懂得。
贺健莲叹了一口气:“唉,你怎么就是不买呢?梅小姐我和你说,我是为了不识字,不敢跑那交易厅,我但凡识几个字,认得牌子上的名字,这样的行市,肯定凑几个钱去买了,都说能赚钱呢,更何况你读了这么多的书,不买股票,实在可惜了。”
林素琴也竖起耳朵在听,贺健莲话音一落,她当即接口:“就是说嘛,我们都是没福分识字的,只能够苦熬,梅小姐你这么有学问的一个人,怎么也过这样的日子?你在报馆,倒是比我们做工强些,可是也得住这里,你若是买那个什么股票发了财,肯定搬离了这里,在那旺角街面上买一间房子,清清静静住着,该有多好,哪像这里,东家打个喷嚏,西家都听到。你读的这些书啊……”
可惜都白读了。
石硖尾的邻居之中,梅思是个特别的人,一眼看去就是大家闺秀,人家读的那书也确实多,说起话来斯斯文文,客客气气,言谈举止硬是和这一班卖力气的人不一样,虽然有的时候看着碍眼,好像有点装模作样,可是一想到未来的发达,总觉得这样人的机会更胜一筹。
只是她却不买股票,她不买股票,单靠着在报馆写花边文章,纵然写死了,能赚几个钱?自古“人不得外财不富”,只靠着这一点死薪水哪行?总得琢磨一点别的路子,眼下放着好机会,人家说香港的股票能赚钱,她却不买,真让人替她着急,她的那些个学问,怎么就不长在自己身上?虽然不懂得股票究竟是什么,今天头一次听说这个词儿,然而只要能赚钱,自己就心中发痒,穷苦太久,一线希望也如同救命的稻草。
梅思笑一笑:“‘穷通皆有命’,命中若是有,总归会有。”
林素琴一听,正要说:“你也信命?”
陡然听到不远处一个男人高声叫骂:“狗眼看人低!只为有几个臭钱,就把人不放在眼里,老子当年打日本流过血!出生入死啊!”
林素琴话头倏忽一转:“是老薛,他肯定又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