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回不想在这里吃饭,一个缘故也是没有锅,炭炉边只有一个小煎锅,另外一个小汤盒,够做什么呢?也真亏了梅思心思灵活,忙忙地跑去邻家借锅,邻居之间的情谊还真不错,得说梅思真不愧是去过延安的人,到哪里都能够“团结群众”。
邹茵与弟弟邹冉走进里面的起居室兼卧室,转头望着四面,只看了几眼,邹茵便不住地皱眉,邹冉一脸嫌弃,低低说了一声:“真烂!”
邹茵走到窗边,不顾天气寒冷,开了窗往外看,说道:“看看外边,还能畅快一点。”
邹千里跟在后面,眼望着她们姐弟两个,嘴上虽然没有说话,心中却想,好好看看吧,这就是社会,这就是香港的众生相。
东妹走到房间之中,一双大眼睛眨动着,飞快向两边一望,笑道:“啊哟幺姐,你这墙上贴了画了,啊呀这一盆水仙可真漂亮!”
梅思笑盈盈地说:“快过年了,便买一盆水仙,也喜庆些。”
常桂廷这时也走了进来,向墙上那幅梅花图注视片刻,开口道:“这幅画是梅小姐的手笔吗?”
梅思笑道:“常先生猜得真准,正是我的拙作,好在只是挂在自己的房间,不会给人耻笑。”
常桂廷微微一笑:“我记得你当初曾说过,若说才女,只能算半个,能通书画。”
不懂琴棋。
梅思含笑:“常先生还记得当年的闲谈?那时候我也太骄傲,其实哪能称得上‘通书画’呢?不过能写几个字,画两笔画罢了。”
白明珠笑着插进来:“啊哟,你们都不要太客气,梅小姐当然是才女,常先生也是慧眼,看出这画是梅小姐作的。”
然后又招呼自己的一双儿女:“Julie呀,David呀,快看看梅小姐的房子,多么的闲适雅致!”
那一对少女少男虽然口中答应着,却是一个暗暗翻个白眼,另一个扭过头去悄悄嗤笑。
梅思拖过椅子,请大家坐,房间实在小,邹茵姐弟便坐在床上,白明珠也同着一起在床板上坐,另外三个人坐在了椅子板凳上,梅思提起开水壶,给客人冲茶,几个人喝着梅花茶,闲谈起来,先是庆贺梅思买下一间屋,夸赞她有本领,然后各人便议论起家计。
梅思问常桂廷:“夫人可好么?”
常桂廷略有些尴尬,不过转瞬间神色便恢复自然,颔首笑道:“谢谢你想着她,她的身体向来是极好的。”
抗战胜利之后,常桂廷便结婚了,对方家世很是不错,石氏家族在桂林小有名气。
常桂廷又说:“拙荆也向你问好。”
这句话就没意思了,石碧月对两个人的过往,并不是很了解,只以为丈夫这一回是寻常交际,与白太太一家人同去,想来没什么。
又说到各人的事业:“梅小姐的名字,在报上愈发见得多了。”
梅思一乐:“我们报馆只这么几个人手,每个人都要多多写稿,报纸才办得下去。”
大家都笑。
说了几句话,梅思便去厨房忙碌,东妹同着她一起,不多时端上饭菜来,大家一边吃饭,一边闲谈。
梅思问:“常先生这一向做些什么事情?”
常桂廷口气淡淡的:“只买一些股票。”
邹千里手里握着筷子,接过话头:“我也曾经买股票,钱放在银行里,利息实在太少,若是拿来投资呢,倒是能多生发一些。只是现在香港的股票,也不如从前了,我听人家说,几年前,就是国共战争还在僵持的时候,股票好赚。”
梅思眉梢一挑:“哦?那是为什么?”
见她感兴趣,邹千里有些得意:“许多富商为了躲避战火,都跑来了香港,各个携带巨款,香港的股票怎么会不好?只是四九年之后,便不行了,国民政府败了,一些人便随着去了台湾,滚滚金元也随着流过去了。唉,那之后,只好出清了,省了一直赔。”
梅思凝神仔细听着。
邹千里的话略有停顿,常桂廷马上便说道:“我是看好香港的股票,如今各处都在建工厂,工商繁荣,股票便会赚钱,所以倘若有闲情,还是买一点的好。”
梅思微微点头,买股票重要的倒不在于闲情,而是在于闲钱,闲钱呢,自己手头虽然不多,倒还有一点。
几个人海阔天空,谈起经济,常桂廷痛心疾首:“做生意要小心,香港人心奸诈,很会骗人!”
他当初来香港,也有心另辟一番天地,拿了钱投资商业,结果给人骗了一大笔钱,元气大伤,这一阵有人游说他拿出钱来,合股办厂,他左思右想,一直没能决定,这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边几个大人大谈生计话题,那边邹茵和邹冉百无聊赖,毫无兴趣,邹茵很快地吃过了饭,便下了桌,左右看看,床头摞着几本书,伸手翻了翻,冰心、周作人、沈从文、白薇,都是自己平时看都不会看一眼的,老掉牙的古董,尤其居然还有鲁迅,简直老到要发霉了,有谁会看这种?然而实在无聊,只好抽出一本,看书名似乎比较romantic,《歧路佳人》,便翻看了起来。
见姐姐看起书来,邹冉更加无味,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给母亲呵斥:“好好坐着,听大人说话。”
邹冉只得坐下来,可是那边的人没完没了,本来看着先后都吃完了,放下筷子,以为就可以走了,哪知却又喝茶,喝了茶之后又吃点心,吃点心之后又喝茶,几双嘴唇不停地说,前后接上,少有中断的,邹冉厌烦得要命,终于再不顾忌,站起来说道:“妈,我出去逛逛。”
白明珠也晓得儿子的秉性,点头随口说道:“辛苦你坐了这么久的禅,去吧,就在附近逛,别走远。”
邹冉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几个人继续谈,又过了半个多钟头,眼看将近四点钟,梅思站起身留客人们用晚饭,白明珠这边说“不必”,正在推让,忽然间外面有人高呼:“起火了!”
屋子里的人登时都变了脸色,白明珠仓皇左右看,尖叫道:“David,David呢?”
一旁邹茵抬起头来懒懒地说:“妈,你方才答应让他出去了。”
白明珠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快找他回来!Julie,你也去,看看他在哪里!”
邹茵意兴阑珊:“妈,我这本书还没看完。”
白明珠简直要跳起来:“回来再看!”
梅思忙说:“我出去看看。”
回身便找棉袍。
邹千里恼怒地对白明珠说了一声“都怪你”,披起貂皮大衣,推开门便要出去。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人一头撞进来,正是邹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