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凤姐胡乱点头:“好好,我是还好,只是大少爷他……刚刚又吐血了。”
梅思往盆子里一看,果然清水之中有隐约的血色,登时心头一沉,哥哥本来有肺病,又有胃病,常年胃痛,总是吃不下饭,这便让身体更差了,这一回如此吐血,只怕是胃里病得更加厉害。
她赶快进房间探望哥哥,只见哥哥躺在床上,面色蜡黄,那神情气色就如同母亲亡故前一样。
梅思一见哥哥这个样子,登时眼眶一热,泪水便要流出来,她勉力抑制住眼泪,强笑着说:“哥哥,我回来了。”
瑞成闭着眼睛正在养神,听到有人呼唤,慢慢睁开眼睛,仔细一看竟然是妹妹,登时吃了一惊:“怎么突然回来?那边可有什么变故?”
之前妹妹离开,难舍难分,仿佛诀别一样,怎么不过半年时间,就回家里来了?
梅思道:“没什么,现在学校放暑假,我在那里反正也闲着无事,便回来看看。”
瑞成点点头:“你回来也好,在家里住一阵,开学了再过去。”
傅传芳这时候也想到,妹妹为什么突然之间回来家里?如果早要如此,很可以提前写信说明,如今却是意想不到地归来,只怕有什么缘故。
于是离开瑞成的病床,外面小厅之中两个人悄悄地说话,傅传芳便问:“妹妹,学校那边当真没有什么事么?”
梅思到了这个时候也不须再隐瞒,便如实相告:“学校辞退了我,说我之前教过三民主义,政治不纯洁。”
傅传芳登时眉头深锁:“怎么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简直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妹妹纵然离了延安,这些年没看她往国民党那边靠,只为教了个三民主义,就给赶回家里来,实在有些冤枉,人生在世,难免言不由衷,时势比人强啊,总不能一直硬顶,怎么就不能体谅呢?
一想到妹妹从此失去了学校里的收入,傅传芳也很替她愁,况且又想到自己未来的前程,愈发心头沉甸甸。
傅传芳的面色神情,梅思自然看在眼里,不用过多推断,就能猜测到姐姐内心的想法,登时便感到汗颜,自己仿佛又作了刘兰芝,“进退无颜仪”啊,无颜见江东父老,二十七岁的人生之中,这是第二回,上一次从延安铩羽而归,就很羞于见亲人,如今又是给人赶了回来,虽然个中情形有所不同,然而究其根本,都是自己待不下去,才回来的。
傅传芳虽然感到前景渺茫,不过她向来是乐观的,凡事尽量看开,稍一沉思,便笑道:“回来了也好,我们也正惦念你,在外面毕竟吃住不便,总住在那么个庙里,倒好像出了家似的,如今你回家里来,自家的房子,住着舒服些,宁妈妈料理的饭菜也合口味。况且你哥哥这一阵病得厉害,有你在,大家也安心些。”
梅思一笑:“我虽然笨拙,总能搭把手。”
哥哥的身体看来确实更加糟糕了,如今虽然不必再照料母亲,然而哥哥这个样子,也是很让人愁,宁妈妈毕竟年纪大了,做不了太多事情,只靠嫂嫂一个人,又要照顾哥哥,又要关照宝凝,实在劳累,如今自己回家,失去职业纵然可惜,然而却可以做一些家里事,免得只是嫂嫂受累。
梅思从此便留在家中,与嫂子一起看护哥哥,照看姪女,她在这平乐县城,暂时是安稳了,然而江陵却又有另外的故事发生。
七月中旬的一天,褚爱莲正坐在房间里看书,如今暑假了,李秀第与朱光屏各自回家里去,自己的丈夫今天出门去看望朋友,因此这寄宿舍里,此时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周围一片静悄悄,倒是难得的悠闲,正适合读书。
只是读着读着,褚爱莲抬起头来望向窗外,不由得又想起了梅思。
从前梅思是长在这里的,寒假暑假都不回家,只因为有她在,无论什么时候回来寄宿舍,都不会感觉冷清,仿佛总有一个人是守在这里的,傍晚夕阳之下,和她一起逗逗小鸡,很能打发时间,到了礼拜天,大家在一起谈谈小说,喝喝茶,何等的惬意。
梅思是个好主人,很会招待客人,有她做东道,这寄宿舍里的茶会便很是有声有色,虽然与上流社会的沙龙不能相比,但在小市民之中,也很是有意思的了,然而如今,她却走了,虽然不过一周多时间,却让人感到仿佛已经分别了许久,在这样一个热火朝天的时代,像是自己这样的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寥。
褚爱莲正在发愣,忽然外面脚步声响起,有人进来了,不多时,便听到拍门声,褚爱莲隔着门问了一声:“是谁?”
一个女子的声音答道:“我是熊晖,黄菲的朋友,今天特为来看她的。”
褚爱莲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黄菲?没有这个人。”
外面的人显然很是诧异:“没有么?怎么会!她明明说是住在这里的呀,这里是县立小学校□□的寄宿舍,对吧?”
褚爱莲懒懒地答道:“是啊,不然又怎么?只是并没有你说的这个人。啊,你等一等,你要找的莫非是梅先生?”
一想到这个,褚爱莲“嗖”地一下站起身,风一般跑过去开了门,往外面一看,只见门前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青年女子,浓眉大眼,精神饱满,一看就是中共的女干部。
褚爱莲却未曾料到是这样一个人,心头轻轻咯噔一声,不过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便笑着请对方进来:“先请进,喝杯水吧。”
熊晖随着她进入室内,寒暄两句,落座倒茶,然而此时熊晖哪有心情喝水?端着茶杯便问她:“黄菲真的不在这里么?同志你是……哦褚同志,方才说的梅先生又是谁呢?”
褚爱莲平稳了一下心情,问道:“熊同志问的黄菲,是哪里人?”
“广西桂林人。”
“她说是住在这里,在小学校里教书么?”
“对呀对呀!”
“那么十有八九便是了,我们这里没有黄先生,倒是有一位梅先生,也是桂林来的,在这边几年了。”
又一问年纪,大略相符,尤其两边都对得上的,是黄、梅二人都去过延安,熊晖一拍大腿:“那么就是了,这个家伙,改了名字上一次也不告诉我。褚同志,她现在去了哪里?出去逛街了么?她但凡出门,多是去书店,我只到本地书店里去找她。”
褚爱莲刹那间胸中涌起一种强烈的荒诞感:“不是的,她给学校辞退,前几天已经回去老家了。”
“啊?!!”熊晖不由得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