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新学校,原本的住宿建制一定程度打乱,黄菲之前的宿舍同学,有一些搬到这一间窑洞,也有一些分散了,另外有三个人是新加入的,从前与陈露云不很相识,对她不够了解,此时一听她这样的想法,顿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作为有志向的年轻的革命者,进入工作岗位,不是为了能够尽早为革命事业出力吗?让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早日达成,然而这一位却只想着津贴,在她看来,大概有了一个职业,就等于有了一个稳妥的饭碗,今后不担忧吃饭,速记员属于机要岗位,津贴应该还比一般高呢,可以多买一点肉。
熊晖和潘岳荣在一旁倒是一脸泰然,她们与陈露云同学一年零三个月,对她的种种做派早就看惯了,起初自然是刺眼的,生活会上也多次提出过批评,然而陈露云真是个滚刀肉,只不过稍稍收敛,底子依然没变,潘岳荣甚至觉得,她只不过是更隐蔽了,让人更难发觉,本质依然故我,可是拿她也是没办法,此时轮到新同学来感受这一位的特立独行。
果然,不多时陈露云下炕打水洗脸,青干校的顾新实悄悄凑到熊晖旁边,说:“你同学怎么这个样子?”
熊晖把脖子一梗,道:“关我什么事?她现在也是你同学啊!”
顾新实便坐回自己铺位,不再说话。
黄菲接到了命令,便准备去机关,又过了两天,礼拜天她与景斌相会,景斌请她去合作社吃饭,两碗米饭,红烧肉,还有一碗虾米白菜汤,景斌的那一部小说十万字,一期刊登不完,《西北文艺》那边预备分五期给他连载完,景斌得了一些稿酬,就兑现了前言,请黄菲吃饭,本来早就说请饭,可是黄菲这一阵纷纷乱乱,就顾不得赴约,总算今天终于有了时间。
合作社的小馆子里,两个人坐下来吃饭,黄菲看着送上来的饭菜,笑着说:“大作家,多谢你,让你破费了。”
景斌伸出筷子指点着那一碟红烧肉:“你太客气,这一篇小说,有你一半的功劳,区区一餐饭而已,是你应得的,快吃肉。”
然后就自己夹了一大块,放进了嘴里。
黄菲笑着也夹了小小一块,慢慢咀嚼着,真香,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肉,学校里每次改善伙食,都只是薄薄几片肉片,都是精瘦精瘦,没有肥油,吃到嘴里干巴巴的,没有味道,下馆子终于吃到了五花肉,带皮带肥肉,自己从前不爱吃肥肉,一看到就嫌腻,然而现在,颇能吃几块了。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谈着景斌未来的文学梦想,景斌这一篇小说,反响非常好。
黄菲也听到了:“我们的军事□□说,情节生动,词句质朴,没有知识分子惯有的造作,相当贴近群众,很能反映真实生活,看来知识分子是可以与工农结合的,作者是延安文艺界一颗新星,虽然目前星光还是小小的。他可不知道你是谁呢。”
这话是从黄菲口中说出,感觉自然不一样,景斌分外受到鼓励,设想未来更加兴味盎然,黄菲也随着兴奋了一阵,情绪终究又落了下来,叹道:“可惜我马上就要离开学校了。”
景斌微微一愣:“怎么?”
黄菲给他解释:“上级来了命令,要我去机关当速记员。”
景斌笑了:“这样也很好啊,学以致用,你的速记水平很不错的,完全能够胜任速记工作,会是一个出色的速记员。”
黄菲的速记功底,他可是见识到了,下笔刷刷刷,如同风一样,而且相当的准确,第二天她将整理出来的文稿拿给自己看,少有错漏,都是自己前一天说过的话,真的是又快又准,她去机关当速记,没问题的。
黄菲怅然道:“可是这样的话,我就要离开学校了,本来刚刚平复了心情,正想要好好学习的。”
精神方才开始重新振作,预备之后的一年加倍努力,列了长长的一个书目打算看的,可是马上就要踏出校园,进入机关。
景斌见她又开始哀婉,便笑着劝解道:“到了机关里,也可以继续学习的。”
黄菲摇头道:“不一样的,工作之后,就不像在学校里,没有那么多时间读书,我的学问是很浅薄的,尤其是和你比起来,知道的实在太少,见解也很幼稚,还需要更多学习。”
黄菲与景斌的感情是很好的,只是每当听到景斌的议论,黄菲便不知不觉要感觉自惭形秽,自己差得实在太多,虽然两个人年龄是有差距,景斌比自己大四岁,自然读了更多的书,但黄菲很是怀疑,即使自己再过四年时间,也不能读到如今的景斌读的这么多的书,景斌实在太过便利,能接触到那些书,还有那么多有学问的人,他的头脑又很聪明,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见闻开阔,不像自己,从前就只是在父亲家中那深深的宅院里,看那小小的一块天空,所以景斌的见识,自己怎么能够相比呢?他说的那些书,那些事情,自己往往不晓得,每当想到这一点,黄菲便不由得有些气馁。
景斌一听,原来是这样,她是在与自己比较,然而那怎么能相比呢?
于是景斌笑了笑,劝慰道:“不要妄自菲薄,你的学识已经是很好的了,况且又这样年轻,未来有无限的前景,许多书可以慢慢读,知识一点点积累嘛。”
这并不是为了安慰黄菲,而刻意说的敷衍的话,黄菲的文化水平不要说在女子当中,就是放眼当今中国,也算是好的了,来延安之前,初中毕业呢,如今的中国,遍地文盲,绝大多数人都不识字,当然在景斌熟识的人之中,基本都是能读书的,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所交往的都是知识分子,每个群体都有个圈子,自己就是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前后左右地漂游,所以与朋友在一起,总能谈几句读书,然而整个中国哪里都是这个样子呢?所以黄菲即使作为一个初中程度的女学生,也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更何况又在女大学习了一年多的时间。
要说女大,虽然偏重于实务方面,在思想培养之外,主要是培养实用技术,以便未来谋职业,然而□□的水准那可是超一流,政治军事方面,单说客座教授,就有毛主席、周副主席、朱总司令、□□、洛甫、陈云,还有邓颖超、康克清这些出名的女杰,正式的□□,艾思奇讲哲学,陈伯达讲革命理论,音乐教师是冼星海、郑律成,文学导师是丁玲,这样的阵容,用东北话来讲,就是“杠杠的”,当初听黄菲一个个报出□□的名字,景斌也不由得要赞叹,这样的授课水平,真是相当的高了,所以女大的学生,学养是不差的,比如自己的女友,学业进展相当的快,让人惊奇。
然后景斌又说:“况且你有你的长处,你的旧学功底很好。”
这不是客气的安慰,实际真的是这样,景斌接受的主要是新式教育,而且偏重外国文学,黄皓的家中则是旧学氛围浓厚,黄菲的母亲卢兰玉,就是一个典型的旧式才女,大家闺秀,而家中的书房,用黄菲的话来讲,“走路的脚步稍重一点,便是浓浓的灰尘气息”,书页里的灰都震动了出来,烟腾腾的,都是很久远的书,几十上百年了,所以黄菲诗词上能行,也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过年的时候,是她给大家写春联,“地动山摇,神州齐抗战;天怒人愤,鬼域必灰飞”,横批“驱逐倭寇”。
景斌劝说了好一会儿,黄菲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这时候她们看一眼碟子里,已经只剩下一小块肉,余下的就是一点点汤汁,景斌笑着把那一小块红烧肉夹到黄菲碗里:“快打扫干净!”
黄菲抬眼对着他抿嘴一笑,笑得甜丝丝的。
景斌把一块米饭在浓稠的肉汁里滚过,擦净了碟子底,一边咀嚼那一小团带了肉汤的米饭,一边说着:“肉太少了,只可惜如今的延安,稿酬不比从前,否则该要一大碗肉。”
实在是馋肉,尤其是男人,不能不吃肉的,对肉食有格外的渴求,方才劝黄菲吃肉,自己却先夹了一大块来吃,此时想一想,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然而当时看着这样一碟通红的五花肉,实在是顾不得了,眼睛发绿,胃里冒火。
黄菲笑着:“你多多地写小说,便能多多地赚稿酬,下一次请我吃大碗的红烧肉。”
景斌抬头笑道:“尽力尽力,只是又要麻烦你,让你费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