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望和弯下的腰迟迟不起来,赵蔚就这样看着她戴了簪花的头顶,看着那摇曳的珠花,片刻后,才说道:“你掠夺的是明国的土地,而我是明国人,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帮你?”
赵望和起身,对于他的拒绝早有预计,面上就不带分毫的意外,从容说道:“明国如今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当年你从书院结业,回永定城谋取一官半职,却因性格刚直,不愿送礼而坐了三年冷板凳,受尽白眼。你族中人不仅不愿为你游走,还落井下石,若非当时嫂夫人拿出了体己补贴于你,你恐怕连口粥都喝不上。”
赵蔚脸色平静,不过提到夫人,明显是缓和了一些神色,道:“你倒是了解得清楚。”
赵望和道:“你们几个人,我回国后也有在关注。”
赵望和显然并不想在此刻提起以前书院共处的事情,接着说道:“也是嫂夫人当时拿的体己去买通荐官处的小吏,才让你的名字有机会出现在朝廷那些人的案桌上,得到了一个补官的机会。”
说到这里,赵望和神色明显温和了许多,道:“其实我没有想到当初你会接受这个补官的机会,毕竟按照你在书院里的性格,是宁可玉碎瓦全,也不愿虚与委蛇。”
赵蔚神色似有恍惚,更有叹息,道:“那年我二十,从书院回去已然三年,阿念都已经领军一年了,而我还是白身。三年的冷暖,才让我知道原来的自己有多天真。说来可笑,我确实是不愿接受,可我妻子那时候已有身孕,一家老小,全都等着我买米下锅,我又何来的硬气?”
赵望和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反而点了点头说道:“若为了自己的固执的想法而让身边人跟着受苦,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人非圣贤,半语,你我都只是普通人。”
赵蔚摇了摇头,不等赵望和说,他自己就提及了过往那些年的事情,道:“当年补官补了永定的一个县丞,现在想想,未尝没有阿念的关系,若非阿念成功把游民赶走,他们看到了百川书院的价值,也未必愿意启用我。”
十六岁的谢念挺身而出,率领谢家军把游民从明国的土地赶回去,这件事本身对于明国来说就是一个传奇。而赵蔚,和谢念是同窗。
“那时候游民才刚赶走没有多久,战事还没有结束,可是永定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我上任不久,看到了太多纨绔子弟不知人间烟火,为了头魁闹事的比比皆是,个个都一掷千金。可前线的士兵们都吃不饱饭,更别说军饷了,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收到过。”
“出了那永定城,再走不过几十里的地方,百姓们过得都是什么苦日子,但这些朝廷都看不到。”
“我见不惯永定城的纸醉金迷,怜惜百姓们吃不饱饭,在三年任期满了的时候,申请外派,然后就被派来了这武城做县令,我本想拖家带口一起过来,但当时我夫人已有二胎在怀,不能舟车劳累,便先走了一步。”
赵望和接过赵蔚的话说道:“谁知武城的情况比你预想要差太多,准确来说,是整个明国的情况,都比你预想的要差。”
赵望和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甜瓜,耐心地用一旁的小刀切成了几块,“在这郸州,上有胡阎王这个扒皮的刺史,下有不配合只会侵占良田的地方世家,别说是大展拳脚了,稍不谨慎,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被赵望和说中了的赵蔚叹息了一口气,道:“我曾试过写信想要上书朝廷,但是派出去的人没了任何声息,那时候我的院子里频繁出现死物,我被威胁了。这也就罢了,可是有一天,我的院子里出现了我夫人贴身的帕子。”
这件事赵望和倒是不知道,切瓜的手都停了下来,语气有些冰冷地问道:“可是胡阎王做的手脚?”
赵蔚道:“除了他,还能是谁?也不知他背后之人是谁,竟如此之快就找到了我的妻儿,我又能如何?”
明明才二十八岁的年纪,还是一个男子最年轻力壮的时候,赵蔚脸上却有了太多的沧桑和疲惫,好似已经要四十岁,已然看不到当年在书院里意气风发的模样。
“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再想揭发他,也不敢想着把妻子接过来,只想着能在这武城为百姓多做点事。”
“然后你就日夜琢磨,发现了武城乃至郸州这边的土质与气候,应该可以种植两季的水稻,经过你的多年实验,你终于确定了这一点,所以你把此事上报了,却不想会被胡阎王以此为由,要你多交税收。”
赵蔚深深地叹息了一口气,整个人脊背都彻底弯了下来,“蠹虫害国,蠹虫害国啊。”
赵望和道:“胡阎王死了。”
赵蔚立刻转头,他脑子转得很快,问道:“郸州已被你全数拿下了?”
赵望和点头,“就是前几日的事情,胡阎王守在拙城,城破的时候,他被一个女兵杀死了。”她停顿了一下,想起了谢知微的面貌来,微微笑了笑,道:“死在了一个……和谢念有点像的女兵手上。”
赵蔚从赵望和口中听到谢念二字,只觉身体一颤,痛苦涌上心头,让他捂住了眼睛,猛地一拍石桌站起来,茫然而又愤愤不平,叫道:“阿念死了!你还有什么脸提她的名字!”
赵望和抬头平静地看着他,道:“害死她的难道是我吗?”
“不是你又是谁?你出兵了,你和那些人一起出病围剿了她!你还杀了她的二兄,这些你能否认吗?!”
赵望和也站了起来,丝毫不惧地与赵蔚对视,“是,我是出兵了,可是,我为何会出兵,赵半语,这些你想不到吗?我是杀了她的二兄,那又如何?立场不同,且他又不是谢念,他还想掌管谢家军,他又算什么东西?”
很少能在赵望和的语气里听出暴戾来,但此刻赵蔚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