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在某一个日子里醒了过来。
今天例行检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原本架在他床上的帘子被拉开——这原本是用来阻挡他看向海鹰的视线的——医生忘记合上了。
没有人猜到他今天会醒。
所以,他一睁眼,就看到了天花板上的海鹰浮雕。
值得庆幸的是,他这一次并没有惊叫起来。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在劳伦斯的喉咙里,那一枚核桃的存在感仍旧强烈。
它严严实实地塞住了劳伦斯的气管。
只不过,他能呼吸了。
核桃变成了棉花。
这不得不说是好事一桩。
在他身边的仪器声响成了一片。
很快——就像他住进来的那天一样——医生们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又将他的病床摇了起来。
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平板,一边看着上面的数据一边对照着劳伦斯的身体。
一开始只是小声地互相交流,后来医生们就啧啧称奇了起来。
“真是奇迹!”
“有用啊——我们的发明有用!”
“告诉戴伦先生,我要给他发邮件!不——电话!”
“我来!我的电话呢?”
劳伦斯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这些话像水一样,从他的耳朵流进了脑子里,然后又从另一只耳朵里流了出去。
他在回忆着往事。
他并不是从昏迷的那一刻开始向前追溯的,他记起来的时间还要更久远一些。
劳伦斯想起了霍普。
也想起了被蛆虫啃噬的老妪和那栋破败的房子。
很难想象,他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醒来后,第一眼看见了海鹰。
而第一个想起来的人,是霍普。
劳伦斯没有想起来艾涯——这个他深爱的人,也没有想起来伦科和林客。
更没有想起来在过去几个月中,最憎恨的温特沃斯。
霍普已经死了……三十四年了,他的容貌却在这一刻,重新浮现在了劳伦斯的脑海中。
他记得很清楚。
一个害了热病死去的人。
他记得霍普死亡的样子,面色苍白,惊厥、抽搐,最后将身体扭成了一个麻花般的形状。
把霍普塞进棺材里的时候,入殓师还废了一点力气。
将棺材抬上车,原野上的乌鸦还在叫。
那个时候,艾涯还没有将一望无际的草地改成林子。
风吹过草浪。
一岁一枯荣的草也被风塞进了棺材的木板中。
那一天所有的细节,都分毫不差地在劳伦斯的脑海中重现了。
一个老人!
他的记忆力竟然有这样好。
可唯独有一件事,劳伦斯记不清了。
霍普葬在哪儿了呢?
他从霍普的家里出来,给殡仪馆的入殓师打电话,让他们来收拾霍普母亲的尸体。
腐烂又肮脏的场景与气味,给劳伦斯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
他心神不宁,只记得让司机随便开去了某一个地方。
然后,他看着仆人们挖好了一个坑,又将棺材放下去,最后盖上了土。
劳伦斯迷迷糊糊地回到了戴伦山庄。
在接下来的三天内,他高烧不退。
病好的时候,下葬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劳伦斯当然不会再主动提起——他巴不得艾涯永远不要再想起来霍普这号人。
可惜事与愿违,艾涯从没有忘记过霍普。
没有墓碑的墓地,草和草又长在了一起。
当年开车的司机,挖坟的仆人,早就已经死的死,散的散。
他能想起来这件事,全不是因为他良心不安。
他明白得很。
阁楼里的霍普住得不舒服,其中有一大半的原因要归咎于劳伦斯的授意与默许。
劳伦斯现在也无意后悔。
他以为艾涯爱着自己的时候,他对霍普的恨是敌意。
在他知道了艾涯爱着霍普之后,他对霍普的仇恨就失去了意义。
并不存在一个敌人,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艾涯的心。
他不能再满足于自己得到了艾涯的爱,不能再把自己当成伦科的父亲。
他度过了为他人而活的自私的一生。
他只能抱着浮萍一般空荡的嫉妒与仇恨,思考着一个问题。
霍普在哪?
这个明明应该是他最清楚的答案,现在却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死了一次,现在最想见到的人是霍普。
而且不能是活着的霍普,必须是死了的霍普。
他仍然憎恨着霍普,他愤怒地憎恨着霍普,他没有意义地憎恨着霍普。
他讨厌希望。*
可他想看看长满了野草的坟土。
他眷恋死亡。
门被推开了。
伦科和林客走了进来,他们的身上还穿着西装,应该是刚从公司里出来。
在他们身后,不见艾涯的身影。
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