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这只万年的地穴魔蛛作为自己的第四魂环，唐三并非是一时的意气之争，而是有自己的考量。

如果没有外附魂骨和他服下的两株仙草，他的武魂便是八人中最弱小的——昊天锤足够强大，但他倾向于听从老师的安排，在能够吸收万年魂环后再为其施加魂环——即便蓝银草可以包容万物，却也有极限：譬如面对严凌霄的刀锋或者魂力箭头、戴沐白的利爪与能量攻击，再坚固的蓝银草也无法抵挡；马红俊的武魂如果还是以前的火焰凤凰，与烈火杏娇蔬结合的蓝银草能够防御，可在马红俊也吃了鸡冠凤凰葵后，虽然蓝银草能抵御一段时间，但时间久了也会被烧毁部分，化为毒素逸散于空中；而小舞和朱竹清，以她们的柔技和速度，如果不是他掌握唐门绝学，恐怕他也会惨败于她们手下。

在帮助大师和严凌霄五人从魂兽围攻中离开时，他更加看清这一点。

戴沐白、严凌霄和唐三三人合力将地穴魔蛛从金纹食山兽挖掘的通道中拖出来，严凌霄肢解处理地穴魔蛛和魔眼热火翁的肉，唐三将自己的决定告知大师。

“小三，给我一个理由。”大师道，“荣荣的魂环已经定下，我们剩下的时间都可以用在挑选毒圈外的魂兽上。”

和地穴魔蛛合谋从地下偷袭的另一只魂兽、金纹食山兽勉强在盛怒的柳二龙和赵无极手下保留一命，现在正被宁荣荣作为第四魂环吸收。

食山兽是一种极为少见的攻防一体的魂兽。如其名所示，它们以山峦为食物，一双前爪和一口牙齿切金碎石，一身鳞甲固若金汤。金纹食山兽更是其中最特殊的一种，据说，它们专以宝石为食，可沐浴在岩浆中。在金纹食山兽出没的地方，往往会有宝石矿或者无数被吃空的地下通道出现。

这头金纹食山兽的修为在四千三百年左右，大概率是被已经开了灵智的万年地穴魔蛛威胁，或者是后者发现了它挖掘的地道、尾随在金纹食山兽的身后进入毒圈内部，趁幽香绮罗仙品的拥有者、身上花香味最浓的唐三孤身一人时将其掳掠。

白翎进入通道检查，将情况回报给严凌霄后，大师推断地穴魔蛛会选择的出口大概率是隐藏在魂兽群中的那个。如此一来，即便是弗兰德等人想追上它也无可奈何。

唐三面对大师面无表情的询问，不可能说出心中隐秘。他顿了顿，缓缓开口：“老师，还有两个月就是魂师学院大赛。”

地穴魔蛛，天赋魂技蛛网囚笼，迈入万年后无使用次数限制，是一个和蛛网束缚相似、但大概率耗费魂力更低的魂技。

唐三不是没有看见魂兽群中那只六千年的人面魔蛛，也猜到大师心仪的魂环选择是它，可是，他并不想专一强化、就此依赖某个技能。

因此，他用出了和戴沐白一样的理由。

大师久久不语。他看着弟子，叹息一声：“如果你没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我是不会同意的。”

唐三目光坚定：“老师，请您相信我。我在老怪物这里服用过两种仙品药草，它们对我的身体强度的增幅非常大。而且，我还有一个优势。我可以借助冰火两仪眼辅助我吸收魂环、”

“不行，小三。”小舞听不下去了，白翎站在她肩膀上叫了几声，“万年魂兽不仅仅比千年魂兽强在身体和魂技，还有精神力量。它们开启的灵智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唯有精神力量达到魂王级别的魂师吸收万年魂兽作为魂环，才不会死在魂兽的灵魂震荡下。”

“灵魂震荡？”大师都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或这个现象。

“不少典籍中都记载着，‘随着魂兽的修为增加，它们的外表或者智慧逐渐趋近于人类’，对吧？”小舞道，“无人知晓十万年魂兽的模样，但万年确实是魂兽发展出灵智的门槛。严凌霄也用白翎举过例子，当他成为魂王，白翎才能与他进行明确的对话交流，并有了鲜明的、属于自己的喜恶。这只地穴魔蛛也是步入万年才奸诈到如此地步。

“‘灵魂震荡’是万年魂兽在死后的一段时间内散发出的一种特殊的能量波动，森林会因此毁灭或繁荣，魂师可能受此恩赐或就此成为白痴甚至死亡。

“想要抵御灵魂震荡，魂师必须达到‘身体与精神力皆成熟’的条件。你才十四岁，更是只有四十级，没有必要如此逼迫、压榨自己。”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反而更有把握了。”唐三呼出一口气，嘴角甚至有一丝淡淡的笑容，“‘灵魂震荡’也是精神力量，没错吧？我的紫极魔瞳同样拥有精神冲击的力量……”

“小三。”严凌霄的手搭上唐三的肩膀。

唐三下意识转过头：“嗯、”

他看见了一双全黑的眼睛。

黑色红色黑色眼睛绿树眼睛紫色天空山峦颠倒破碎房屋生长血液堆砌人眼睛长袍殿堂岩浆唐蓝长老火焰鎏金眼睛眼睛鬼见愁十九秒——

金光在严凌霄和唐三之间迸发，唐□□手推开严凌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不止。紫极魔瞳在临近黄昏的天空下如两朵散发着金光的蓝紫花朵。

严凌霄慢慢收回抬起的右手，双眼中的黑色波浪平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尝尝万年精神魂技？如何？”

唐三的后背几乎全湿了，额角滑下一滴冷汗。

他眼帘半垂，挡住眼中惊疑不定的光，握紧双拳。

半晌，他低下头，说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多么熟悉。这招还是他当年教会他的。严凌霄退后一步，把呼吸的空间还给唐三。他道：“随便你。”丢下这句话，他转身继续处理魂兽尸体。

唐三的右手按上自己的左肩。那里残留着严凌霄手上的属于魂兽的血迹，湿意几乎穿透衣物、渗进皮肤和骨骼，又热又冷，直达心底。

小舞看了看离开的严凌霄，看看唐三，开口轻唤一声：“三哥……你没事吧？”

唐三抬起头，笑着朝局促不安的小舞摇摇头。

终究，没有人能驳倒唐三的坚持，只能目送他进入冰火两仪眼。

弗兰德还想再劝，结果严凌霄一句“进入那个鬼地方后没有人能给他收尸，到时候我们一人出一件小三做的暗器给他立衣冠冢吧”让所有人沉默。唐三只当作没听见他的挖苦，蓝银草包裹住地穴魔蛛七零八碎的尸体、缀在自己身后，依靠背部的外附魂骨攀爬上山。

再次回到冰火两仪眼，唐三惊讶地发现不少药草已经抽枝。虽然枝条依旧细弱，但凭这个速度，想来不用三十年，这里便能再现昔日繁茂仙灵光景。

想是这么想，可他心中并无再来薅一次药草的打算，只专心凝视着身旁的地穴魔蛛尸体。

如果地穴魔蛛还活着，也许他可以用紫极魔瞳的精神冲击震散它的灵魂、降低灵魂震荡的强度。可这头地穴魔蛛在地道内就死了，他现在后悔也来不及。魂兽死后，魂环更是仅保留半个时辰，他没有继续耽搁下去的时间。

唐三脱掉自己的外衣，将如意百宝镯和二十四桥明月夜放于叠得整齐的衣物之上，随后直接跃入冰火两仪眼的泉水交汇处。

温暖与清凉的泉水拂去身上乃至精神上的疲惫，唐三并未过多享受，抬起右手，释放蓝银草武魂。拥有红白二色花纹的蓝紫色蓝银草宛如华丽的水蛇，在泉水间招摇，岸边的地穴魔蛛残存的尸体上的黑色魂环受到杀死自己的魂师的牵引、悠悠飘来。

该如何形容越级吸收万年魂环的感受？

唐三从未见过大海，但是此刻，他只会用这个词来描述自己此时的感觉。

他经历过死亡。那是在鬼见愁坠落十九秒后、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体验。

无边无际的黑暗、阴冷，整个世界都安静、死寂下来。他没有来处，没有去路，所能做的仅仅是躺在一片虚无上，仰望上下一致的天空或者陆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亲人、师长、朋友、恋人，他什么都没有。就连挚爱的暗器和毒药也不存在。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我有给这个世界留下过一点属于我自己的痕迹吗？在我死后，会有人记得我的存在吗？

大海的最深处是什么？岩浆的最底部是否有生命？他分不清黑暗与白昼，原先清晰的一切变得模糊。

在这种地方，他不需要视觉，于是他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没有自己以外的物体，他不需要听觉，于是他无法得到外界的信息；更不会有人和他说话，他不需要口舌，于是他不再拥有发声的途径……最后，连唯一区分“自己”与“其他”的屏障、触觉他都失去了。

他还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

……是这样吗？

似乎有一双温柔的、柔软的手将他自一条溪流中抱起；又有一个伟岸的身影于迷雾中念出他的名字；一张僵硬的、不苟言笑的脸用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顶。

随着他眼前闪过熟悉的、不熟悉的、不同人的面庞，蓝银草蔓延开来，铺满红白二色泉水的泉底，仿佛海水中随波逐流的水草，又像是寄生在某个庞然大物上的其貌不扬的捕食者。无数盈盈蓝色光点仿若异世界的星子，在唐三的黑色世界中闪耀、绽放着各色光芒。

它抓住了。它们抓住了。于是，唐三也抓住了他们。

唯独一个例外。

那个人有一双慑人的红色眼睛，过于苍白的肤色，和一头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