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的梦境是五年以后。
承祎满了十四岁——翊国历任国君亲政的最低年龄,在师父和阿旭的带领下,朝臣纷纷上奏撤帘,冯姮接受了现实、顺利还政,兵不血刃完成权力交接。她练出的飞廉最终没有用上,重新改编为隐蝠卫、替承祎效命。
她每年都进山去采更多琳琅果,一直到元旻毒素拔尽、四肢双眼完好如初。他恢复记忆后,他们对坐在梨树下,有生以来第一次促膝长谈,而后一别两宽。
元旻不愿和离也无妨,反正她已通知得清楚到位,大不了和阿洵远走高飞,当政的是承祎,必定不会为难自己母族,她再不用担心元旻伤害褚氏一族。
武煊在北翊依然是一员骁将,武氏几乎全部战死,他脑子转不过来也是人之常情。断交就断交吧,好好跟着承赟抵御异族就够了。
元旭性情温厚,滬南在他的治理下民生富庶、安居乐业。
苻洵和承赟在疆场上协作策应得越来越娴熟,最终将北宛骑兵全部赶回边墙以北,夺回三大盆地和关隘。
那以后……那以后她就和苻洵隐居了,不再操心两国之间恩恩怨怨。
师父那时候也五十多岁了,他一直性子疏懒,早就不耐烦继续当丞相。上次还跟自己抱怨说,一开始元旻只让他撑个几年,等选出新的能人就允他致仕,结果一年一年又一年,国君都换了三个、自己还是丞相。
师父最喜欢游山玩水,到时候他们三人结伴而行。苻洵性子活泼有趣,跟师父有几分像,俩人说不定聊得来、能玩到一起。
去哪里呢?去舞阳山摘最新鲜的水果,去磐龙滩吃刚出水的汶鱼,去洛京看四季繁花,去莱东大海边捡漂亮的贝壳、再潜到水底捞珊瑚,然后骑最快的马、在玄阴山和乌兰山下跑个几天几夜……
中原的景色看腻了,他们还可以去西羌高原,去看会跳舞的蛇、看高空走索、骑高大的的骆驼,感受一下又干又热的风沙,夜晚就跟阿洵手牵手围着火堆跳舞。
等四处跑得累了,他们就回珪山、去禄丰山深处那座小村落,蚩越和师父如果喜欢,也可以来住在一起……人多热闹,多修几间屋子就成。
她洒扫、浣衣、酿酒、绣花,他葺屋、劈柴、打水、做饭……至于蚩越和师父嘛,负责吃喝玩乐就行了。
梦境越来越暖和静好,舜英不禁笑出声来,苻洵也笑了,伸手轻轻刮了刮她鼻尖。
她心里有他,他比她自己都更早知晓,只是一直不太敢确定。
那年除夕夜烟花下初次拥吻;蒙舍王城她总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变化;龙门行宫她对他避讳如洪水猛兽;九霄山高烧昏迷的她攥住他袖子叫“阿洵”;那么隐秘伤感的身世过往,她毫无保留对他敞开心扉……
洛川初遇、除夕夜重逢的记忆全部消失;她对那人的忠诚日久弥远、时刻准备为之赴死;洛京会盟时那人已是一国之君、又绝无可能对她放手;滬南归去后她胸怀大义、决定接受册封……
无数阻隔像狂暴的洪流,一个浪头拍来、就将他们刚刚萌发的爱意卷得无影无踪。然而每次重逢,那缕缱绻依然顽固地再次破土而出、生根发芽,直到下一个浪头袭来……
那些爱意,永远被她拼命压制、却永远暗流汹涌。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如此不忿、如此不甘。
他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以性命为注,从九泉之下偷来一段光阴。
只想知道,当那些阻隔和羁绊不复存在,当她不再是褚舜英,会不会坚定地选择他,哪怕只有一次。
建宁八年三月底,颜清和给他传信,说她近来心跳、呼吸逐渐平稳,已会屈伸手指,可能快醒了。
他高兴得连夜从北卢郡赶到镇安,却不敢继续往前,借协助澄洛驰道之名,停留在英平郡,一停就是一个月。
整个蛮疆,没人知道中毒者被金蝉拔毒之后,会是怎样的状态。有可能疯了傻了,或是落下些别的毛病。
就算醒来的是个正常人,也极有可能继续立场相左,为家国大义继续刺杀他、或是自戕。
可她却大梦初醒、前尘尽忘,就那样离他越来越近。
他这一注,赢得比预想中,多得太多。
五年就五年吧,他已经等了十二年,不差这五年——何况她一有时间都陪着他。
目前的荣国,实力已不输南翊,不再是他幼时那任人欺凌的弱国了。他这些年东征西讨,已历练出一大批将才,即使他走了,哥哥麾下也有许多人可用。
届时,三个孩子也大了,可以告诉他们真相,归宗还是留在苻氏、由他们自己决定。就算只靠父辈遗泽,他们混个平安顺遂也不成问题。奉养生母、成家立业,他们的生父也可安然长眠。
郎琊头脑机智、心思缜密,秦川武艺高强、单纯忠直,到时把白袍卫全部留给哥哥,他们都会有好前程。
五年时间,应该够他和北翊联手,将北宛打残、顺便宰了冯栩那头狼崽子。
那以后……那以后他就和她隐居了,不再操心两国之间恩恩怨怨。
想到这儿,他侧身与舜英面对面躺着,唇角笑意越来越甜。
窗外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鹅毛大雪纷扬飘坠,近处的屋檐、远处的边墙、更远处的伊河和乌兰山,都压在厚厚积雪之下,像是连绵的缟素。
这方小小的院落,红梅开得如火如荼,晕黄灯光照着温暖屋子,相爱的男人和女人同枕共眠,一起做着同样美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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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阊江也下起了雪,玉树碎玉琼花纷纷扬扬,粘在嫣红的梅枝上。冯姮手持花剪,“咔嚓”剪落一枝梅花:“冬雪,这枝开得好,插瓶供上去吧。”
有人通报:“禀娘娘,夏小乙求见。”
冯姮正剪着另一枝:“何事?”
夏小乙:“十月底,建兴城苦役暴动,有人救出了临梁郡公,经暗访目击者,其中一女子虽容貌不同,单看身形和刀法,却像极褚娘娘。”
冯姮眼瞳急遽收缩,手一抖,手中花剪坠下,砸在雪地里,碎白飞溅。
刚被剪下的红梅也摔落,深红花瓣散在积雪上,洁白雪地顷刻洒满殷殷鲜红,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