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他们在一处避风的山坳安营扎寨。睡到半夜,他忽然听到微弱的婴儿哭声。
他叫醒几个关系好的武官,轻手轻脚循着哭声走上一道陡坡,发现被困在厚厚积雪深处山洞里的三个人。
老、妇、孺。
年轻女子一身鲜红长裙,有些单薄,抱臂缩在山洞一角,怀里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身边还有个须发俱白的老者,身上裹着一件女式的裘氅,已冻得晕倒过去。
幸好,她不怕生,一见他们面带笑容,便条理清晰地阐述了来龙去脉。
“我叫桑珠,是北宛人,跟我刚出生的……儿子被仇家追杀,逃到翊国边境。孩子身子弱,幸好巧遇在乌兰山采药的老先生,靠他的药水维持性命至今。”
“但是我们被暴风雪困在了这个山洞,老先生年事已高、支撑不住,孩子饿了一天两夜、性命垂危,望将军怜悯。”
武煊打量了他们半晌,相信了她的话。她虽是北宛人,那老者却明显不是,可如此寒冷的夜里,她却将身上仅有的御寒衣物给了素不相识的老者。
他相信她是个善良的人,于是将他们带回了营帐。这次出来带的物资很丰裕,一夜之后,三个人都活过来了,向他感谢和告别。
他们也要拔营继续前行,于是问他们有何安排。
桑珠说要带着孩子去昇阳投靠亲戚,战火四起、武煊不放心这对孤儿寡母独自远行行,想到褚舜英即将班师回朝,心念一动。
“我有个朋友,近期也要回昇阳,她人马很多,可以带你们一程。”
桑珠执意先送老先生回地皇山药庐,于是武煊安排两名亲兵护送他们到武原城,又把那柄随身佩戴、刻有武氏家徽的短刀送给桑珠,让她送老先生到家后、凭借此刀去临梁国公府找自己。
一去音讯两茫茫,他没有等到桑珠母子,却等到褚舜英刺杀苻洵失败、投身殒星崖的噩耗。
六月初,冯栩再度挥师南下。
挚友薨逝、兵连祸结,他再也没心思回想那一面之缘的三人。
直到八月初,建兴城将破的前夕,姜榷和武焕将城中尚有战力的千名精兵集结起来,嘱托武煊带领他们突围出去,与洺州军会合。
翻越地皇山时,他再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他们正在不远处的密林中,向这南方奔逃。这次,除了抱着孩子的桑珠、老者,还多了个人。一个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仍能看出个子很高的男人,被绳子紧紧捆在老者背上。
武煊简直不能相信,这个须发俱白的老者力气这么大,背着比自己还高大的男人,还能在山地健步如飞。
北宛武卒营就在五里外紧追不舍,眼见就要搜到这边来了。武煊叹息一声,兵荒马乱的,这四个老残妇孺再是努力求生、也无济于事。
就在他准备转头继续行军时,老者背着的那个男人,风帽被树枝挂落,露出风帽下那张熟悉的脸。
宛如被一个惊雷劈中,武煊当即僵立在原地,片刻之后,他醒转过来,蓦然心绪翻涌、热血沸腾。
他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他从跟来的一千精兵中,挑出武艺最强、最熟悉路况的一百个人,将最好的盔甲和武器留给他们,命令让他们护送桑珠一行人南下。
“就算死得一个不剩,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护送他们到目的地!”
随后,他与剩下的九百人散成几路,极其高调地一路丢盔弃甲、往其余方向逃去,为他们引开追兵。
那九百人……已经死得不剩几个了吧。
但是武煊觉得值,就算再搭进去自己这条命,也值!
只要那个人成功逃到安全的地方。
那个他自幼追随的主上、兄长,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山穷水尽也能拓出一条大路的奇人。
他深信,不管那人是残了还是废了,只要还留有一口气,大翊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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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煊对上阳郡十分熟悉,这是父兄戍守了几十年的地方,除了在兴庆宫伴读的那几年,他几乎是在这儿长到十六岁的。
他对永乐山更熟悉,军队的体能训练需翻山越岭,翻的这座山就是永乐山。
近五年来,北宛与北翊在怀阳和建兴多次交战,永乐山的树林都东一块西一块被烧秃,像脑袋上丑陋的牛皮癣。但无论如何、大致的地势地形不会有所改变。
过建兴往东南有一条极短的峡谷,只够双人并肩同行,两边缓坡上的草十分茂盛,坡顶还长着不少树。武煊觉得这么好的地形,不设伏真是暴殄天物。
他看了看这批还算健壮的民夫,又瞥向那五十个带刀的押解步兵。心底暗想,如果给他们一人一把刀,有很大希望干掉押解队伍。
苦笑着摇摇头,自己又开始痴心妄想了?峡谷两端都有骑兵巡逻,能往哪儿逃?
天色暗了下来,押解兵高呼呵斥一声,民夫乖顺地听从命令坐下来,互相替对方解着手上绳子。然后开始发干粮,是炒粟米拌酸酪捏成团,每人分到半个拳头大小,能吃到三分饱、已是非常不错。
看来明天要开始卖大力气了。
武煊狼吞虎咽吃着,吃得太慢不仅会挨打,时间到了没吃完的食物还会被收走。
恍惚间,听到几声似曾相识的云雀叫声,长长短短在林间盘绕。他起初并未在意,山里有鸟叫再正常不过。
麻木地伸出手,开始互相替对方捆手。
动作蓦然一顿。
他听到了箭簇破空的尖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