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宝慈宫,见到冯姮面带微笑注视着三个孩子,心里踏实了。天无二日,一位新王安能同时供奉两宫辅政太后,三家后族?
她对自己说,冯姮已经培养出一代明主,也能培养出下一代明主,他们兄妹身为先王嫡子女,跟着祖母、远比跟着她这个母亲成长得更好。
反正她本就时日无多,正好冯姮也想让她死,那她就去死吧。
一个忠烈的身后名,是她唯一能留给他们兄妹和褚氏家族的庇护。
于是,她将那几道罢黜圣旨交给承陵,叮嘱他让褚氏逐渐退出中枢。安排好一切后,她来到宝慈宫,屏退所有宫人和护卫,屈膝下拜。
“妾与先王膝下两子一女,有劳母后与母妃了。”
冯姮沉默良久出声:“阿英,可想好了?”
她站起身,看向北风萧索的门外,声音轻柔而决绝,一字一字道。
“我意已决,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有一个是一个,能不放过就绝不放过。
宣氏叛臣,冯栩、元昙,苻洵,以及——自己。
十月初八,昇阳城西褚宅,她一边喝酒一边说:“师父,对不起,此行凶险,我也许不能替你养老了。”
元璟:“说得像我缺人伺候一样,不过是盼着你多来转转,陪我说说话。”
默了半晌又说:“好好回来,莫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心里涌出一点温暖和安慰——还好,这师徒情分不是假的。
但她没有说话,只将五指张开覆在眼前,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些天流水似的补药吃下去,身子依然虚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快毒发身亡了吧。
没有任何不甘与痛苦,只有解脱……这颠沛流离、心力交瘁的一生,终于可以结束了。
回到闺阁,从多宝阁抽出一方细长木盒,用小刀撬开锁,白色缎面垫层上,静静躺着一把银白弯刀、一条皎洁长鞭、以及一个小巧的红色瓷瓶。
她恍惚想起,瓷瓶里的毒药叫“相思”,相思本就是剧毒。
爱过的人离心离德,想爱的人成为宿敌,实在无人可相思。
但她还是将瓷瓶收入袖中,权当领受了那人的相思,临终之前她想任性一回,揣着这些温暖去赴死、不至于太过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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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洵,谢谢你愿意为我离家去国,可我们这一生错得太多,早已面目全非、回不了头。”
“你杀了我的君父,我只能杀了你。”
殒星崖顶,舜英紧紧抱住苻洵。双眼已不能视物,于是她佯作亲昵、贴耳听声寻到他心脏的位置。然后,拔出他赠给自己的那柄“纤云”,调转刀尖,用力刺入他后背,捅穿他身躯再从前胸刺出,一路狠狠刺进自己胸口。
她曾无数次期许这样抱着他,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尽管这拥抱如此疼痛。
苻洵问:“你就这样恨我,不惜自戕也想要杀了我?”
她弯了弯唇角,眼尾溢出两滴温热:“不,我从未恨过你,从始至终,我恨的只有自己。”
我从未恨过你,你杀元旻是为兄为国,从你的立场无可指摘。
我恨的是那个间接害死君父的自己,那个身居高位受万民供奉、心性却不够坚定的自己,那个一边杀伐一边为每场战争痛苦的自己。
我恨的,是那个君父被害,却仍对害他之人心存爱慕的——自己。
舜英定了定心神,屏息忍着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拔出、刺入、拔出、再刺入……每一刀都捅穿了他的身躯,深深捅进自己五脏六腑,将他们钉在一起。
郎琊匆匆赶来,震惊得半晌才挤出那句话:“褚娘子,主子炼成了金蝉,本想今晚就开始替你拔毒。”
她再也刺不下去,松开手里的刀,看着苻洵胸口那团浮动的金光,看着他满身是血却依然生机尚存,心底蓦然涌出一丝侥幸和欣慰——她已竭尽全力,只是刺杀失败。
旋即,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冲出白袍卫的包围,冲到殒星崖边缘,一跃而下。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家国不负卿?
她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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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平生只欠一死,可勿葬,弃诸沟壑,示天下后世为臣而不死国者。”
光洁的玉版宣,簪花小体被摩挲太多次,字迹已然模糊。元璟看了一阵,泪意模糊了双眼,他赶紧将信纸叠好放入信函,放到装着羊脂玉碎片的沉香木匣旁边。
“你们母女好生相伴,以免泉下孤单。”
走出小祠堂,门外细雨绵绵,银亮雨丝穿梭在梧桐枝叶间,簌簌细响,像是无数逝去的亲人朋友在耳边呢喃。
已是五月中旬,阊江的梅雨时节。
他撑着油纸伞走向前院,小厮赶紧去侧门吩咐套车,驱赶马车小碎步赶到正门。大门口坐着两尊汉白玉雕刻的狻猊,小厮见元璟正转过影壁,忙小跑过去替他撑伞。
出门时,门房正在驱赶坐在狻猊下的人。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眉清目秀、穿一身月白直裰,瞧着蛮好看的一个人,却在狻猊踩着的门墩下、朝门内蜷缩着,像是被抽去脊骨一般、窝窝囊囊一团,浑身淋得湿透也无知无觉。
元璟脚步蓦然一顿,侧头向那人瞥了一眼,然后神色如常地淡淡开口。
“梅雨天一个人喝酒太闷,这位小兄弟相逢即是有缘,拿套干衣服给他换上,随我出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