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恬背对他们挥了挥手:“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郎琊秦川也调转方向,骑马扈从着苻洵的安车,顺澄洛驰道到英平郡,驶入奉宁、停在洛川别苑大门口。
苻洵没有下车:“阐儿这两月没人盯着,不知练武是否有懈怠,秦川你去好好考校一下。”
又说:“以后你要多收一个徒弟了。”
郎琊摇头:“不劳主子费心,陛下已经将兕儿认作义子。”
秦川惊讶道:“他们不是已有嫡子么,怎么还要收义子,娘娘也愿意?”
郎琊道:“就是娘娘提的,她说这孩子是她外甥,无论孩子母亲做过什么事,稚子无辜。陛下也说,反正国君的子嗣越多越好……对了,陛下让卑职和王后劝劝夫人,原宥主子这一次。”
“总感觉娘娘什么都知道,”秦川两眼发黑,嘟囔说,“她既知道实情,怎么不告诉陛下?”
“肯定是为了孩子,兕儿吃过太多苦,有些事该瞒则瞒”,郎琊笑了笑,温声说,“以属下愚见,他在宫里有陛下和娘娘照应,比跟着主子到处跑好些。”
“是啊是啊”,秦川连连附和,眼中放出光彩,“主子,既然这茬过去了,快去把夫人追回来吧,咱们又有桂花酒喝了。”
“夫人又不是为这个……就知道吃喝玩乐”,郎琊白了他一眼,转向苻洵,“主子,咱们现在就去珪山?”
一直沉默不语的苻洵,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马车从安化门缓缓驶出,飞驰在西南方向的官道上、奔向平虞道。
郎琊没有骑马,坐在车里倒了杯热茶,放得不烫后递到苻洵手心。苻洵拿杯子的手慢慢攥紧,剧烈颤抖起来,突然手一滑、握拳紧紧按住心口,杯子哐当跌落在地、茶水倾洒满地。
同时,他身子猛然前倾,呕出一口鲜血。
郎琊忙抚着他后背替他顺气,又重新倒了杯热茶递给他:“主子,都会过去的。之前没有夫人那几年,不也一样过来了?”
“不一样的……”苻洵浅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到一旁,紧紧捂住心口,额头沁出豆大的汗滴、青筋根根绽起,他唇角挂着惨淡笑意,“不一样的……”
“见过太阳的人,再也忍受不了黑暗。”
北风掀开车帘,耀眼的雪光映进来,他双眼紧闭、脸颊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黑发之下一缕缕灰白迅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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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蜷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褥子下铺的稻草很厚,盖的棉絮是翻晒过的、又厚又贴实,黎黎怕她夜里冷,还专门在她屋子里支了个火盆。
黎黎是村长的堂客,这里的男人都管妻子叫堂客,她在村长家已经住了快一个月。
签了那纸和离书后,她不吃不喝闹了一天一夜脾气,希望苻洵哪天回来、跟她说只是开了个玩笑。她发誓,只要他这次服个软回来,她以后一定收收自己脾气,再也不跟他吵架。
等来等去快一个月,只等到姚晟带着洛川别苑的府兵,来接他们回奉宁。她那时才知道,苻洵已辞去水师提督之职,和离书都送到建宁王跟前去了。
她那时才相信,苻洵没有跟她开玩笑。
他真的那么狠心,翻脸比翻书还快,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
姚晟转告,苻洵说她要是还愿意回奉宁,也可以接着在洛川别苑住。她又难过又生气,很有骨气地说,打死都不再回洛川别苑,饿死都不吃他一口饭、冻死都不占他一寸地。
姚晟接走了孩子和虞正则,对着空荡荡的提督府,她才想起苻洵留给她的那个木盒。
先展开那张翊都阊江图,靛青描绘的路线:从东边城门进、过三个巷口、再往南五条街,圈住中间的一座宅子——桐花别苑。她对着那四个字只盯了一瞬,心底蓦然升起一股亲近和依赖,还有淡淡的敬畏。
她几乎下意识地想飞奔进那座宅子,像投入一个高大温暖的怀抱。
收拾好行李到大渡口,一艘小商船泊在岸边等候多时,里面陈设简洁舒适、可坐可卧,一点也不觉得冷或是颠簸。
船老大做事稳妥、口风很紧,只说收了苻洵重金,一定将她平安送到宜邑,又说到了宜邑有接应马车、会一直送她到阊江城东门,还给了她接应人的小像,其余的一概不论。
乘船行了两日,水道渐窄,山陵愈发险峻,船老大指着前方一道顶天立地宛如巨门的峡谷,扬声笑道:“这就是阜门峡,驶过去就到了南翊国境。”
“南翊”二字钻入耳中,像千万支利箭穿透脑颅,她痛得抱住头蜷起身躯。
两岸景色不断倒退,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不断抛到身后,温热欢喜的、柔软熨贴的,胸腔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回去”,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坚决的声音,“我们回珪山。”
她循着另一张舆图走进深山,住进那座小楼。
“你可是说过,这儿是我的。”她理直气壮地说着,学着他的样子烧灶做饭,做出几顿自己闻着味儿就想吐的糊糊,还险些烧了厨房。
无可奈何去溪边叉了几条鱼,升起一堆篝火烤熟,那是她唯一会做的食物。太久没烤过,一不小心放多了盐,她没滋没味咬着咸得发苦的烤鱼,一边吃一边哭。
“混蛋!”入夜,她一边哭一边铺床,一眼瞥见架子上那座小楼木雕,气鼓鼓想把做饭的男子从木雕上掰下来,伸了几次手,还是舍不得。
溪边、秋千架、前院、汤泉、厨房、卧房……到处是苻洵的影子,她一遍遍骂他大混蛋,越来越住不下去,第二天一早跑到村长家求收留。
她帮村长家修锄头、修木犁、焗碗,编竹箩筐、竹笊篱、竹火笼……白天跟他们一起吃饭,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可一到晚上睡在空屋里,就又冷得眼泪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