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洵笑容温和了些:“我这就去救妹妹,你先跟他们回去,去一个不会再有人打骂你、欺负你的地方。”
然后,他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张文书递给郎琊:“替我将兕儿和这个一起送到奉宁,一定要呈到陛下跟前。”
郎琊接过文书展开一瞥,倏然惊住,细薄柔软的罗文纸上,顶端写着“苻洵谨立放妻手书”,文书末端已签好二人姓名。
苻洵神色如常,看着白袍卫将兕儿扶上安车,马车即将启动时。他忽然追了几步,对郎琊说:“若哥哥问这孩子来历,就说,兕儿是这世上另一个阿洵,求他怜悯。”
流年似水难留痕,时光飞逝又一轮。
苻洵虽已罢官多时,北卢郡尉仍然对他极尽敬重,得知他途经北卢郡,连夜提前将威远将军府收拾出来。
院内那片梅树长得高大了些,胭脂红的花朵开得如火如荼,沁着冰雪的寒气,郁香醉人。
苻洵并未住进卧房,只在积雪茫茫的树下支了张榻,一夜未眠。
恍恍惚惚看到梅花树下躺着的女子,含泪带笑对自己说:“阿洵,这辈子太糟糕,很多事都错得离谱,我和你都已面目全非,回不了头了。”
她又说:“如果有下辈子,早点来找我,我们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
那时的他,是如此不忿、不甘。他等了七年,终于等到挡在他们之间的那个人不在了,明明都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彼此的爱意,却还没正式开始、就已走到末路。
就像一坛千辛万苦才酿好的美酒,还没来得及品尝一口,就被人生生夺走、连着酒坛摔得稀烂。
当他们在深山小楼享受着热闹烟火气时,他有时甚至生出错觉,觉得几年前那些恩恩怨怨、死亡和泪水,那样遥远,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直到那声“大师父”,血淋淋的前尘往事、新仇旧怨被猛然揭起,他才陡然醒转。
任何事情一旦发生,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终于懂了她说的“很多事都错得离谱,我们早已面目全非。”
“那就下辈子吧,”他满脸释然地笑了,“这辈子我等得太久、太累,既承受不了得而复失,也舍不得你继续痛苦纠结,只能先一步放开你。”
“现在,无论归隐还是入世,无论南翊还是北翊,你都有处可去、有路可走,我希望你自由。”
“往前走,别回头。”
“下辈子,我还是比你晚点出世,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选择追随谁、我也去追随谁,我们从小到大,时时刻刻都不分离。”
“我们不再隔着国仇家恨,干干净净,重新开始。”
苻洵孤身走出威远将军府,身后的庑房里,秦川和上三卫的几十人睡得香甜。他在他们昨晚的饭食里加了五天分量的迷药,又吩咐将军府的管家,白袍卫连日作战、十分疲累,只需将饭食和水放到门口即可,勿要惊扰。
大风呼啸,雪花飞舞,洁白积雪和浅灰云层漫天翻卷,苻洵孤身单骑、漫步在瓯托部无垠的雪原上,他回望了一眼阻隔南北的荣国边墙。
“谢谢你,十六年前救了在异国被虐待的我,三年前救了被父亲舍弃的我。现在,我要去救那个出生就见不得光的自己。”
“谢谢你,教会我责任、担当,以及——爱。”
迎着铺天盖地的风雪,他低头将蝴蝶香囊一圈一圈缠上自己手腕,策马扬鞭、向东驰去。
经过浅灰色的乌兰山,屹立数百年的朔门关,绵延千里的玄阴山,遮天蔽日的阿茹娜雪山,直奔柘枝城。
建宁十一年冬月初十夜,北宛汗王冯栩在寝宫遇刺,刺客用刀极快、且熟知冯栩武功路数,打斗之中冯栩右臂被斩断、左眼被刺瞎。
苻洵趁冯栩视觉暂弱、身体被剧痛拖得无力反抗时,毫不迟疑挥刀割向冯栩脖颈。
空中忽飞来一个女童的身体。
苻洵惊讶之下急忙收刀,接住被扔出挡刀的思洛,将其紧紧拥入怀中。
怀里的身躯却寒凉而沉重,思洛已经气绝多时,小脸青白、浑身僵硬。
“对不起,我来晚了。”苻洵心头一颤,难以自抑地潸然泪下,抱紧了怀中僵冷的小小尸骸。他身体陡然一顿,而后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长刀从手中无力坠落,呕出几口黑血。
在他抱紧思洛的刹那,一股针刺般的凉意扎进肌肤,旋即化作软麻扩散到五脏六腑,不过须臾,就顺着奇经八脉游走全身。
他再也抱不住那个可怜的孩子,小小尸骸滚落到地上时,借着雪光,他清清楚楚看见,思洛的肚腹早已被掏空、放入发射毒针的机括。
他用尽全力,也只救出一半的自己,另一半早已永远死去。
寝殿的几个门涌入无数狼卫,前队持盾,后队持弓箭,几十支重箭齐齐对准了他。
冯栩满脸满身都是血,已疼得站不起来,却仍笑个不停:“师父,留下来吧,狸儿愿意永远追随你,我们一起南征北战,建立一个旷古烁今的伟大国家。”
苻洵浑身早已麻木,眼神凛若冰霜,冷冷吐出两个字:“做梦!”
冯栩满脸孺慕盯着他、痴痴笑了:“活着留不住,那就去死吧!死了就跑不掉了!”
所有弓箭手也向后拉紧弓弦,只等冯栩一声令下。
房梁上忽然飘坠下无数条人影,白刃纷纷如雪落,照亮了黑夜。为首的髯虬大汉一把扛起苻洵搭在肩上,扬声高呼。
“开阳部的兄弟们,掩护我与苻将军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