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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提督府的一家茶肆包间里,久别重逢的三人围着一方小桌,桌上摆放着黄铜炭炉,炭炉上的铁丝网搁着茶壶、栗子、柿子、桂圆,炉子周围的小碟里装着瓜子、糖饼、马蹄糕。
秦川津津有味嗑着瓜子:“这冯栩,好好的大男人,怎么跟个被抛弃的怨妇一样?”
郎琊扶额叹息:“前些年我就发现,那狼崽子从小无父兄教养,所以对主子有畸形的依赖。”
“主子真厉害”,秦川捂嘴偷笑,“不但招桃花,还招儿子……”
郎琊冷冷一记眼刀,吓得秦川赶紧把剩下的话吞下去。
他沉吟半晌,试探着问:“主子,那孩子非得去救么?元昙又没求到你这儿,咱们何必自作多情?”
秦川有些激愤:“对啊,那个疯女人,当初养面首乱生孩子就算了,还到处说是你的。主子不辩解也罢,怎么还顾惜这么多?”
顿了顿又说:“冯栩狠毒到了骨子,眼下既已知晓荣国与南北翊联盟,这趟诱你过去,若不能为他所用、必定有杀招等着的。”
苻洵一言不发,坐在旁边一口接一口喝酒,不知在想着什么。铜炉里的银丝炭透着幽暗红光,映得他面容晦明莫辨,唇角翘得很高,笑容极盛。
郎琊发现他左臂正难以抑制地发颤,顺着衣袖看下去,他左手掌心紧握着一物,瞧得久了才分辨出来,那是一只深红色香囊,用蛮疆最复杂的挑花针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蝴蝶。
郎琊轻叹一声:“主子,不过是个私生子,你千辛万苦才跟夫人走到现在,为这个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啊。”
“是啊,不过是个私生子”,苻洵轻轻笑出声来,一瞬不瞬盯着红彤彤的炭火,眼神充满嘲弄和悲凉,重复了一遍,“不过是个私生子。”
他点了点头,含笑瞟过郎琊和秦川:“我也不过是个私生子。”
郎琊大惊,忙不迭辩解:“主子,我不是这意思。”
秦川也连连附和:“咱们绝无不敬之意,只是眼看着主子和夫人如此恩爱,替主子觉得不忿。虽说那俩孩子无辜又可怜,但跟主子没关系。”
“怎么与我无关?”苻洵仰头将瓶中酒一饮而尽,笑意愈盛,“若非我当初为偷挖行兵暗道,与元昙周旋,怎会将她惹得如此疯癫?”
“主子那是为了暗度陈仓,夺取洛京”,秦川咽了口唾沫,艰涩道,“她疯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当时主子宁愿自残压制药性都不……谁知道惹得她更疯,能自甘堕落成那样?”
苻洵苦笑:“若非我去拆穿那俩孩子身世,他们又怎会失去冯彬那么温厚的养父?”
郎琊忙说:“主子是眼见元昙失控,怕她与冯栩勾结夺了冯彬的位,想逼冯彬换个可控的阏氏,同时加剧北宛和翊国的矛盾。”
苻洵摇头:“若非我养出冯栩这头狼崽子,那两个孩子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郎琊叹了口气:“主子的初衷是给冯彬送一员骁勇战将,让北宛有实力牵制翊国,谁能料想冯栩动作那么快?”
秦川恍然大悟,猛地一拍脑门:“当年的那达慕盛会,咱们盯了延恩侯府和翊国使团好几天,末了末了,全都没用上。”
苻洵拿起另一瓶酒,拔出瓶塞,仰起头往口中倒酒,他眼中泪光盈盈,却一滴也未溢出。
“主子,莫要过分伤怀,饮酒伤身”,秦川赶忙劝慰,“主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守护故国。”
郎琊也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时翊国一旦平定北宛,就会开始对付我们。若运气好,不过交战几场、消耗掉咱们新组建的兵力;若运气不好,那就是倾覆之灾啊。”
秦川赶紧附和:“是啊,您以最小的代价除掉荣国最大的威胁,从社稷百姓的角度看,何错之有啊?”
苻洵的笑容苦涩而讥诮:“无论初衷为何,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哪有不会被揭穿的往事?哪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捷径?”
他声音忽然柔和下来:“秦川,你先回去跟夫人说声,我还有事晚些回去,叫她莫等我。”
郎琊目送秦川走远,喟然长叹:“下午瞧见夫人的气色和精神都很好,跟五年前在柘枝城重逢时天差地别。她跟主子这几年过得很不错吧,何不把这些前尘揭过,与夫人就这样和和美美过下去?”
“我何尝不想……”,苻洵痛苦地闭上眼,滑落两滴泪珠,“冯彬之死、元昙失控、七月大屠……因我导致的桩桩件件,全是她死都不愿面对的噩梦。”
“那个人的崩逝,冯栩有份、元昙有份、我也有份。我和她隔着的血仇数不胜数……”
他摊开双手,翻来覆去细看:“这双手早就洗不干净了,说揭过去就揭过去,清清白白跟她过日子,做梦呢?”
接着,他晃晃悠悠站起来,推门而出。风裹挟着雨丝旋转不休,他头也没回、踉跄着走进雨里。
细密的雨丝如烟似雾、交织成铺天盖地的大网,隐隐绰绰传来他大笑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如癫似狂。
“该赎的罪孽一桩都不会少、该还的旧账一笔都不会漏……”
“跟她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
“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