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光下,苻阐眉目温柔、鼻若悬胆,纵是在辩论,举手投足依然端雅入骨,平和而温煦。
继后静静注视着锦瑟和苻阐,眼眸逐渐变亮、唇角微微上扬,轻声自语:“原来如此。”
声音虽轻,却已惊动锦瑟,忙带着两个孩子起身、要屈膝下拜。继后唇角弯了弯,柔声说着“都免礼”,目光却只一瞬不瞬盯着锦瑟。
锦瑟发现,较之去年初见时,继后清减许多、脸色惨白如纸,两片薄唇几无血色,脆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心头不由一揪,伸手去搀扶继后。继后感激地笑了笑,并未推拒,顺势任她扶着走向长秋宫。
“请殿下莫要过分萦怀,节制哀伤、珍重贵体。”两人携手走下台阶,顺着宫道和曲廊走了许久,锦瑟酝酿半晌,终于生涩开口、打破沉默。
继后偏过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建业侯筹谋数月,在玉照、奉宁设伏无数,以布防图为饵,合英平、凤台、郅阳三郡之兵,为的不就是今日?夫人此时生出恻隐之心,岂非背弃夫主?”
锦瑟恻然苦笑:“妾如此说,并非觉着侯爷保家卫国有何不妥,只是心疼那些战死的亡魂,无论是荣军还是翊军。”
继后目露探究:“听说去年此时,夫人被金州军擒入地牢,受尽酷刑、还险些送了命,如今倒好了伤疤忘了疼?”
锦瑟笑容淡了几分,正色道:“无论是哪国的武将,都应当御守国门、奋勇杀敌,而战争从不因对方是妇孺老弱而手下留情。妾憎恶的不是交战中的哪一方,而是战争本身。”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无论初衷是什么,再是无辜纯善之人,一旦开始交战、也只剩你死我活了。”
继后双眼有些潮润,挤出个微笑:“是啊,该被憎恨的是战争本身。可迄今为止,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战争永不会彻底消失,我们只能憎恨某一个人、一群人。”
说话间,二人已步入长秋宫,慕荷抱着苻稷过来,两眼含泪下跪哀求:“娘娘,五殿下一直哭个不停,您好歹抱抱他吧。”
继后只瞥了一眼,并未伸手去接,淡淡地说:“怕是饿了,传乳母过来。”竟直接拉着锦瑟,掉头又向殿外走去,身后苻稷的嚎啕弱了下去,逐渐变成抽噎和呜咽,继后却只拉着锦瑟越走越远,头也不回。
婴儿的哭声灌满双耳,锦瑟听得心如刀割、几欲落泪,她分明感觉继后的手在微微发颤,身躯紧绷,脚步却没有半分迟疑。
突然想起苻洵说过,继后与建宁王那些复杂的爱恨纠葛,不禁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什么好。
继后斜过目光瞟向她,走进一座石亭、拉她一同坐下,宫阙连绵处热闹的灯火,唯她二人栖身处黑暗而寂静。
“我命中本就没有子女缘分”,继后仰头看向夜空,眼圈微微泛红,“既无缘分,不如趁早割舍。”
锦瑟不解其意,怔怔看着继后的脸,脑中不知怎地浮出一张同样的面容,却是娇俏而灵动的。
心念一动,转瞬被未知的恐惧淹没,锦瑟咽了几口唾沫,极力压下心头恐惧,轻声探问:“请恕妾冒犯,斗胆问殿下一句,妾是否真的酷肖褚太后?那位褚太后……她是怎样的人?”
继后深深看着锦瑟:“世人都说她是大英雄,可她不过也是被困在天命里的可怜人。”
又从袖中拿出一只软木雕刻、憨态可掬的执夷,唇角微弯:“多谢夫人替我解颐,以前从不知,夫人的雕工如此精细。”
锦瑟赶紧起身施礼:“一直跟着侯爷到处乱逛,喜欢这些小玩意的做工,想雕些别致的东西,就胡乱刻了些小兽,不成章法、让娘娘见笑了。”
继后双眸一黯,笑容略带落寞:“夫人很喜欢建业侯?想和他长长久久过下去?”
锦瑟思忖犹豫半晌,嗓音有些颤:“妾不知……明明建业侯待妾情深意切,妾也很喜欢他,却不敢用心过深。总感觉眼前所见皆是虚妄,好似置身黄粱一梦。”
“人生于世,又何尝不是一场春秋大梦。却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继后直勾勾盯住她双眸,目光如炬,一字字开口,“夫人是想成为蝴蝶,还是想成为庄周?”
声音如利刃,霎时刺穿脑颅,锦瑟痛到呼吸困难、双目发胀发涩,两耳轰鸣如雷,心脏突突直跳,全身血液冰凉。终于,在眼前晃出的无数重影中,她四肢僵麻、失去知觉。
晕倒时,素白的纯银祥云锁从脖颈中掉出,继后躬身拾起银锁、摊在手心仔细端详,眼神似喜似悲:“蝴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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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洵回到洛川别苑已是七月初七,他先褪下血迹斑驳的玄甲和衣袍,沐浴更衣之后,嗅了嗅鼻子,确定没有血腥味,才干干净净走向后院。
梅林碧绿成荫,搭着一架丈高的秋千。锦瑟坐在秋千上,身躯随着绳子的摆动、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轻晃,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聚焦双手。
她正专心致志用小刀削着一块软木,不知又在雕刻什么,碎木屑洒满浅紫罗裙,再纷纷扬扬飘到地上,像无数风中飞舞的浅白蝴蝶。
手臂上举时,薄纱衣袖向下滑了几分,露出她皓白的手腕、戴着两只手镯:千股金银花丝分别缠作梅枝、荷花茎,绕为两股,点缀着石榴石雕琢的梅花、芙蓉石雕琢的九瓣芙蕖。
苻洵看了半晌,眸中逐渐漾起笑意,埋头雕琢的她似有所感,抬眸对他嫣然一笑,又继续手头的活计。
随着她稠密的动作,那一大块软木逐渐显出雏形:小桥流水竹林、简约坚固的吊脚楼、围着花篱笆的汤泉,年轻女子在水边浣衣,年轻男子在灶前做饭。
苻洵在脑中将下半年军务排了排,正思索哪天再带她进山,宫里传来通报,召他入上书房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