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灵昌罕见地雾霾散尽,亮白暖煦的太阳给了她莫大勇气。
她没去旁听虞先生讲学,换了身利索骑装,安步当车一直走到康平街,在门前立了许久,去附近酒铺买了瓶烧刀子,咕噜咕噜仰头灌下,火一样的烈酒、顺喉咙滚进肺腑,燃起一股暖意和勇气。
脑子昏昏沉沉的,她深吸一口气,脚底蹬地、攒足力气将整个身子扑在门上,一分分往里顶进,锈涩的门枢嘎吱作响,红绿驳杂的包铜大门缓缓开启……
像是推开另一个世界。
台阶和庭院的石缝里全是枯草,水磨石影壁风吹雨蚀,顶部有些发黑、裂开几条纵横的细缝。穿游廊、过垂花门,转个方向是一道矮墙,月门上的匾额刻着四个大字——白露水榭。
湖已干枯发黑,湖底淤泥上长满嫩草,是这满目荒芜中唯一的亮色,水渚长满干枯的芦苇,九曲转折的回廊通向湖心亭。
她晃神了刹那,看见苇花纷飞如雪没入碧波、枫树红叶翩跹,看见湖心亭坐着个人,荼白色宽大长袍,正随意弹拨面前一架七弦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烧刀子在腹中灼烧,她闭眼晃了晃脑袋,睁眼又只见枯水、枯树、枯芦苇,和空荡荡的九曲回廊、湖心亭。
退出月门、退回抄手游廊,东南有高楼。石阶覆盖着干枯的苔癣,木门经风吹雨打、已朽烂不堪,歪斜的匾额上,依稀可见名称——起云楼。
腐朽的空气,沉积着另一个时空的尘埃和灰烬,衰朽的楼梯吱呀作响,像是来自岁月另一端的问候。
一步一步,轻车熟路走到二楼的花窗前,默默注视窗外缭乱的梧桐枝。她做了个意想不到的动作:单膝下跪,举起右手,紧握成拳按在心口上,对着空荡荡的花窗张了张嘴。
她突然忘了要说什么,脑子僵成一块死木,喉咙又干又涩、疼得像吞针,所有的话语堵在胸臆,她努力尝试了几次,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胸口传来剧痛,一股腥甜的热流从胸臆蹿上来,顷刻堵满咽喉、从口中喷涌而出。
然后,她眼前一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几天后,她身着男子妆扮,坐在飞花楼“醉花春”雅间,慢悠悠喝着三花酒,酒味极淡、喝起来像清甜的糖水。
苻洵巡军之前,怕她成天在家太闷,在飞花楼包下这个雅间,一应酒水食物都从洛川别苑送来,她只管得空时来听听曲、跳跳舞。
她面前的紫檀茶几上放着一本线装书,干净泛黄的棉连纸封皮上印着“英烈本纪”。
她深深吸一口气,别开脸、慢慢试探着伸出手,触到封皮的刹那、像是触到烙铁,闪电般缩回。
第九次尝试。
她闭上双眼别过脸,右手摸索着桌面,摸到书的封皮,心一横、咬咬牙掀开,再慢慢回过头,先是将双眼睁开一线,再逐渐睁大。
卷一,翊庄王本纪。庄王者,昭王之嫡长也。母冯太后……
心突突直跳,所有的血都涌上脑袋,太阳穴针扎似的疼起来。两耳轰鸣如雷,双目发胀发涩,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晃出无数重影,终于支撑不住,阒然倒下。
她发现自己又站在那条空荡荡的窄巷里,三级石阶破损得坑坑洼洼、爬满湿滑青苔。拾级而上,面前是两扇木门,朱漆斑驳、老旧、半朽、虚掩着。
她将手放在生满铜绿的门环上,深深吸了口气,用力一推……
推开了阖府上下灯火通明。
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她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围墙后是一排罩房,穿堂而出时,婢女仆从来来往往,领头的女子对她敛衽一礼:“公子回来了?”她伸出手去,一排排婢女仆从的身影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
穿过院子继续往前走,主屋是浅白的木质门,仅刷着几层清漆,匾额上錾刻三个端正的楷书——朝晖堂。推门而入,朝晖堂又用围墙和月门隔成三个小院。
她似有所感,直接穿过主院、走进东院,一名单薄瘦削的白衣少年正在练武,短刀如秋水、软剑如白绸、长鞭如灵蛇,他身子如飞燕游龙,两三样兵器相协相合、绵延不绝。
她莫名觉得他十分熟悉,伸出手去,白衣少年顷刻散作雾气。
雾气渐浓,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在白茫茫的迷雾里惶然四顾,向着一个方向拼命跑去,却怎么都跑不到尽头。
一柄长枪虎虎生风、向她袭来,她巍然不动,那寒森森的枪尖堪堪停在鼻尖一寸处,红缨犹自飘拂。雾气里传出个轻快的男声:“哈哈……躲都不躲,真不怕我这一枪下去,毁了你那张小白脸。”
她听到自己嗓音带笑:“毁了这张小白脸,你妹子自会替我算账。”
少年矫健的身影从雾气中浮出来,仍是看不清脸,大大咧咧揽住她的肩膀:“好兄弟,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七个宝贝,把他们借我使使呗?”
她顺着少年目光看去,四男三女正好七个,全都屈膝半跪,恭敬地抱拳、仰头看着她,面目却是一团模糊。
突如其来的搂抱,她脸红耳热忙不迭去推,那臂膀却跟铁钳似的。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放手!老六!”
锦瑟奋力挣扎着,慌乱睁开双眼,满目漆黑,她被一双胳膊紧紧禁锢,动弹不得。竭力放缓呼吸、适应黑暗之后,她顷刻打了个寒噤,被吓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