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洵笑意不减,揽住她肩膀的那只手抚上去,轻轻按着她的头,将她以依靠他胸口的姿态拥入怀中,让她耳朵贴在自己心口:“因为这儿。”
隔着薄薄的布料,她能清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擂鼓似地噗通噗通,越来越急促,一分分透出欢欣。
他低下头,含笑注视着她双眸,轻飘飘地说:“阿洵中了姐姐的相思毒,此生此世只能念着姐姐一人,若是对别人动了念头,就会摧心伤肝、生不如死。反之,靠姐姐越近,这儿便越欢欣鼓舞。”
锦瑟觉得他又在瞎说,却被他哄得甜丝丝暖洋洋的,信口接道:“那阿洵不若也给我下一剂此毒?”
“姐姐是至情至性的人,心里有我时,何须用毒?心里没我时,下毒何用?”他温热的指腹在她脸颊、耳根、发髻流连,“好一位俊俏的公子,可愿与在下断袖分桃?”
锦瑟瞥见桌上有洗好的新鲜葡萄,于是摘了一粒、咬下一小口,将剩下的喂到他唇边。
“葡萄,勉强算‘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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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洵的二十六岁生辰是在深山里度过的。
去年九月,渝安水师全军覆没,南翊水师纵横长流川,穿越阜门峡如入无人之境。
建宁八年八月底,建宁王耗时近一年,斥巨资造出十艘门舰,苻洵受命前往珪山、重建渝安水师。
召集旧部、募兵开始之后,苻洵却没有待在繁华富庶的珪山,而是收拾了大堆包袱,用三匹矮脚马驮着,在一个白雾弥漫的清晨,带着锦瑟进了深山。
“成婚后的第一个生辰,想与姐姐在一个特别的地方共度。”
蓥山最西侧分支禄丰山、与珪山北端交界之处,水似碧绫带,峰似青玉簪,重峦叠嶂、云封雾锁。
他们七拐八绕穿过密林,顺着掩藏在齐腰野草中的小径,过了六道木石阵,再分开几十丛灌木,停在一处悬崖下。
苻洵按一定次序在石壁上按了九下,严丝合缝的悬崖缓缓裂开四条缝,石板翻转,出现一条刚能容他们通行的甬道。在黑暗中走了几百步,仿佛若有光,复行数几步、视野豁然开朗。
那是一座建在山脚的村落,约三四十户人家,树木、毛竹与石块砌成吊脚楼,高低楼间搭建木梯、平缓处铺设石板路。水田、菜地、桑林、竹林鳞次栉比,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锦瑟深吸一口空气,又清爽又纯净,不禁沉醉其间:“这里好美,叫什么,归属哪个国家?”
“我管它叫‘穷途村’”,苻洵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弧度,“既不属于荣国、也不属于翊国,更不属于蒙舍,与世隔绝,三不管地界。”
锦瑟的心缓缓沉下,试探询问:“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是这个意思么?”
苻洵笑而不语,牵着马队慢慢走下山路,穿行在田垄上。日头初上,农人们都正在田间忙着割稻谷,纷纷抬头向他们打招呼。
此处村民全都赤足、穿着色彩斑斓的布衣和短裙,袖不过肘、裙不过膝,男子的头发包裹着或黑或蓝的布,女子黑发在脑后挽成椎髻,用一支银簪挽起,全身披挂各色银饰。
锦瑟讶然:“他们都是蛮族人?”
“他们都是我的族人,却回不去十万大山、在外又无立锥之地”,苻洵看着来往忙碌的人,眼里漾出笑意,“蛮黎不出境,出境者会被终身缉拿追杀。”
“这里住着的,都是在各国无容身地之人,被故乡、亲人抛弃之人、穷途末路之人……”
锦瑟扫视了一圈他们怡然自乐的模样,目不转睛盯着苻洵:“所以,你辟出这方世外桃源,让他们有家可归?”
“姐姐觉得这是世外桃源,那可太好了”,苻洵笑意加深,“起初收容他们,并非是希望他们安居乐业,而是想着何时杀回十万大山时,他们能为我所用。”
“后来呢?”
苻洵笑容苦涩了些:“我运气太差,每次稍动恶念、稍有恶行,总会越闹越大收不了场……后来有个人用命教会我最简单的道理:所有爱恨、都重不过生死。”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村长家,苻洵从其中两匹马背上卸货,解开麻袋散在院里,全是些镰刀、锄头、锅碗瓢盆、盐等山里无法自产的货物。
村长称苻洵为“诃那”,又细细端详了一番锦瑟。苻洵拿出一个吊坠,穿上银丝绳带挂在她颈间,那是个纯银的祥云形锁,錾刻着一对栩栩如生的蝴蝶。
村长见到那银锁,忙满脸堆笑、眼神郑重:“这个村子的所有人,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都将如同尊敬你那般,尊敬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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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进山的路可记清了?”苻洵拨弄灯芯、将油灯挑亮了些,展开巨幅山脉走向图,用鼠须笔蘸丹砂描出路径,又依次画出六个木石阵的经行路线。
锦瑟莫名抗拒这些舆图,只匆匆扫了一眼就拿开:“下次你陪我进来不就行了?”
“我当然想”,苻洵勾了勾唇角:“就怕有朝一日,姐姐不愿再与我同行。”
锦瑟不解何意:“跟你同行很愉快……怎会不愿?退一万步,真到了不愿与你同行那天,我还来这儿作甚?”
苻洵目光落在她颈间,指腹轻轻摩挲她脖颈的肌肤,那里曾横着一圈狰狞的紫红勒痕,她被救出之后近一个月,那勒痕才逐渐消散。
他深深注视了片刻,别开脸看向窗外。
“若姐姐哪天觉着待在外面没意思,累了腻了,可以来此歇息。无论我在不在,这里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