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令慕荷端来一个檀木托盘,托盘中放着一对巩红金玉满堂茶杯。她矮身下蹲,方便锦瑟捧起一杯热茶、举过头顶,低头屈身,恭声道:“请陛下用茶。”
苻沣忙让人接过茶杯,赐下一对流云百福暖玉佩。
到王后这儿就没那么好运了,锦瑟刚将茶杯举过头顶,王后突然开始与苻沣说笑,并不吩咐人去接她手中茶杯,任由她举着茶杯进退不得。
所幸,这杯茶并不似前一杯那样烫,锦瑟一边感激慕荷姑姑,一边思忖苻洵与王后有何过节,竟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
直到她高举的双手开始颤抖,头顶才传来悠悠的女声:“忍冬,怎还不将新妇茶端过来?”
双手一松,锦瑟垂下僵硬酸麻的胳膊,又听王后说:“抬起头来。”
对视的刹那,她心脏猛地一跳,愕然僵在原地,忘记了呼吸。
继后绮年玉貌,柳眉深黛笼烟、凤眼顾盼生辉,满脸笑盈盈的,望之如沐春风……锦瑟却总觉得别扭,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张继后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表情。
喜、怒、哀、惧、爱、厌、勇、怯,全不似继后这般张扬,都是端雅而内敛的。所有表情中,出现最多的,是双眸凛若寒霜、唇角噙一丝浅笑。
锦瑟正恍惚着,继后已霍然起身,走过来怔怔注视着她,双唇剧烈颤抖、眼眶通红蓄满泪水。忽然,继后猛地一扬臂,将手中茶杯砸向苻洵。
“禽兽!”
“哐当”一声瓷片飞溅,热水劈头盖脸浇了苻洵满脸,他额角被砸破、流下两行血。
锦瑟如梦初醒,忙膝行过去察看苻洵,继后却握住她的双肩、将她拉起,哽咽着呼喊。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找了你好久,你跑哪儿去了?”
“还活着就好……咱们不报仇了,不报仇了好不好……咱们回家……”
“四嫂,看我啊,我是阿晴……”
继后疯狂摇晃着锦瑟双肩,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苻沣忙拦腰抱住继后,想分开她们,继后却攥得很紧,几乎要将锦瑟肩胛骨捏碎。
“阿晴,你冷静些……她不是……”
继后情绪激荡,完全听不进半分,嚎啕大哭,盯着锦瑟的双眼:“褚姐姐,我是阿晴啊……你不认得我了么?”
出手快如闪电,竟揪住锦瑟的领口用力一撕,发了疯似的探寻她的左肩:“疤呢?我记得这儿有道旧伤的。”
“还不都退下!”苻沣不敢对孕妻使劲,忙斥退堂下诸子女,别过脸呵斥苻洵,“杵在那作甚,还不快把人带走。”
说时迟那时快,继后放开了锦瑟,霍然出手挥出一拳,同时伸腿一勾。
锦瑟感觉左边肋骨如铁锤砸中,闷痛冲击得五脏六腑一阵激荡,几欲呕吐。双腿被绊住,身子猛地向后一倾,重重倒向地面。
电光火石间,苻洵跪着就地一滑,从身后托住锦瑟,将她搂在怀中,低头恭声道:“臣有罪,内子无辜,还请殿下手下留情。”
继后看着捂住左边肋下、不断呛咳的锦瑟,愣住了,摊开自己双掌,难以置信地凝视着。
苻沣见继后冷静了,温声道:“先前与你说过,弟妹形貌酷似先嫂。她是锦瑟,九年前就在洛川别苑了。”
在苻沣的搀扶下,继后失魂落魄地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笑容苦涩而绝望:“是我糊涂了,她即使没死在刀兵下,也会毒发身亡,活不到如今……”
她霍然抬眸盯住苻洵,眼里尽是怨毒:“苻洵,你好、你好得很,日夜对着这样一张脸,不怕做噩梦么?”
苻洵与继后对视一瞬,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慵懒的笑,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你闭嘴!”苻沣厉声喝止了他,搀扶继后往里走去,“还不带弟妹回去看医?”
殿门口停放着慕荷找来的步辇,苻洵漫不经心笑着,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横抱起新妇,一步一步走出去,将她放上步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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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与王后有何过节?”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子午大街上,锦瑟按着左肋、深吸一口气,继后那一拳是收了力的,现在疼痛已淡得难以察觉,“当着陛下的面都能打起来。”
一直低头不语的苻洵,忽然抬眸,笑容恍惚、眼神轻飘飘的:“我先害死了她嫡亲的兄长,又亲手杀了与她感情深厚的嫂子,然后带兵灭了她的国都。”
锦瑟:“……”
他的语气轻松又自然,就像吃饭喝水,她竟哑口无言。
“这么个血海深仇的人,也敢放在身边,不怕她哪天睡到半夜,往陛下胸口捅几刀。”
“怕什么怕……一个愿嫁、一个敢娶”,苻洵眼神缥缈,忽然定格在她身上,“哥哥恋慕她已久,就算哪天半夜被她捅上几刀,也定是甘之如饴。”
锦瑟为他淡漠生死震惊,打了个寒噤,喉咙发干发堵。
半晌才回过神,倒了两杯茶,自饮一杯、递给苻洵一杯:“那么我为何会长得像她嫂子?”
苻洵垂眸瞥了一眼茶杯,注视着她:“喂我。”
他眸光流转,竟显出几分妖异,看得她心神一漾,将竹节杯举到他唇边。他低头饮了一口,抓住她的手猛地一拉,就势将她拽进怀中。
杯中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他的前襟,他毫不在意,笑容可掬地捏了捏她下颌,摩挲着她的脸。
“你们为何长得像……我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