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常理说,如此权臣,早就进封国公、享上万户食邑,苻洵却坚持不受,只保留“建业侯”这一虚爵。常有记性不好的人,念不出他那一长串官衔,直接称“建业侯”,他也欣然领受。
锦瑟是苻洵未发达之前,被他用五千两黄金从倚翠楼买回的雏妓,一跟就是九年。
如此炙手可热的重臣,自然有的是名门世家想攀姻亲,苻洵却丝毫不顾锦瑟出身低微,坚持要扶正这位妾侍。
旁人问及缘由,苻洵讳莫如深地一笑:“她旺夫。”
所有人都被他噎住了,无言以对。
因为他说的,像是事实。
锦瑟进门前,苻洵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宗室子弟,跟一帮纨绔子弟游手好闲,最大的名气就是不务正业、斗鸡走狗。
锦瑟进门后,短短两月,苻洵先补缺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后升任五城兵马司大统领。次年五月,渝安郡叛乱,苻洵拥立当今王上即位,立下从龙大功。
那以后,苻洵如得神助,用兵疾如闪电、擅长以少胜多,屡屡立下不世奇功。南征北战、攻城略地,将荣国疆域面积扩张为原来的三倍不止,成为与之前的第一强国——大翊并列的双强。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说的便是苻洵那通达顺遂的仕途。
“听起来着实春风得意”,锦瑟目露景仰,又叹了口气,“只是短短几年,建下不世之奇功,想必也经历了人所不能忍之磨难。”
絮儿眼睛一亮:“夫人果然体恤侯爷,侯爷常说,旁人只盼着夫君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唯有夫人为他夜夜悬心。”
锦瑟暗叹,古来征战几人回,苻洵再是天纵奇才、用兵如神,每场战争也得真刀实枪去搏杀,沙场上刀剑无眼,为国九死一生、鞠躬尽瘁如斯,却不恋权栈、无僭越之心,只一心辅佐国君,着实令人肃然生敬。
于是对这陌生的夫君也没那么排斥了,有些好奇地问:“侯爷眼下不在灵昌,那是在何处?”
絮儿迟疑道:“此为军机,咱们内宅不便打探,夫人以往从不问的。”
锦瑟长吁了口气,男主外女主内,好像确实有这规矩……也不知自己怎么突发奇想要问。
醒来至今约有半月,她身子依然孱弱,思绪也不甚清晰。颜先生是积年的名医,说她磕坏了脑子,前尘尽忘。
她当时就眨巴着双眼、好奇地发问,那怎么没忘记如何吃饭睡觉、走路说话,甚至还能识文断字,对诗书礼乐易也颇为娴熟?这失忆还分内容?
颜先生沉吟半晌,直等到午膳时,夹了一块红烧肉问她:“此为何物?”
“猪肉。”
颜先生捋须微笑,将那块赤油浓酱的猪肉放进口里,吧嗒吧嗒嚼碎、咽入腹中:“现在呢?”
“还是猪肉。”
颜先生笑意更盛:“再过一二时辰,就不是了,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化作了老朽自身血肉。”
“夫人是否领会?”
锦瑟恍然大悟:“少吃红烧肉,容易长胖。”
颜先生噎了半晌,扶额道:“老朽是说,您自幼学的那些生存技能、诗书礼乐,皆已化入夫人血肉骨髓,所谓‘胸有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根本无需费力去记,自然不会忘却。”
锦瑟听他如此说,也为自己清奇的思考方式颇觉羞赧,赶紧示意柳儿、把那碟红烧肉挪到颜先生面前,清了清嗓子,恭恭敬敬道:“学生受教!”
颜先生默了一瞬:“以往夫人都说的是‘妾受教’。”
想了想又说:“也无甚干系,摔坏过脑子的人,是跟以往有些不同,还得恢复些时日,两位姑娘莫跟夫人说太多前尘往事……徐徐图之。”
柳儿和絮儿深以为然,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点点头。
锦瑟觉着“摔坏脑子”这词有些难听,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毕竟,对面的颜先生就是这脾气。
听絮儿说,颜先生名清和,年过六旬,原是一名颇负盛名的游方郎中,神龙见首不见尾,在蒙舍十万大山结庐暂居时,结识了苻洵,二人倾盖如故、竟成忘年之交。
苻洵如何结识颜清和,又如何劝动了他出山,无人知晓。
她们只晓得,从建宁一年起,颜清和开始出入洛川别苑。来往得多了才知,苻洵在洛川别苑对面盘下一间铺子,改成医馆,供颜清和居住和坐堂问诊。回灵昌时,也会邀颜清和入府探讨岐黄与祝由之术,六七年下来,竟成通家之好。
养伤的日子,吃了睡睡了吃,日子又丝滑又顺溜,惬意得她有些心虚。
一晃就到了四月底,柳儿拿着拟好的婚仪流程单子给她时,她正在喝甜甜的红枣燕窝羹,瞥了一眼,满口羹汤险些喷出来。
“那啥……在府里拜个堂不就成了,还老远抬进宫去,再抬回来……闲的慌么?”
柳儿忙不迭点头,又摇头。
“别家新婚拜的高堂都是姑舅,侯爷是陛下一手带大的,兄长如父嘛……万金之躯,总不能让他移驾别苑……”
“更何况,若是不出去兜一圈,那十万棵红梅岂非白种了?”
一说这个,锦瑟更是两眼发黑。从洛川别苑正门开始,经门口的庆云巷北转、再经东大街西转,上子午大街,往北直通西安门、北宸殿。为贺苻洵大婚,大兴土木种下十万棵红梅。
着实靡费,却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苻洵已经二十六岁了,高龄娶亲,着实不易。建宁王在他这岁数,孩子都俩了。
这样比较也不太准确,因为苻洵更争气,膝下已有两子一女……虽然全是侍妾生的。
荣国强敌环伺、征战频繁,男子大多寿数不长,长期男少女多。为繁衍子嗣,有财力的都会纳几房姬妾,未娶正妻便庶子女成群见怪不怪。
但是苻沣始终觉得,苻洵哪怕姬妾成群、儿女绕膝,缺了那个执掌中馈之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甚是可怜。
于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最受苻洵喜爱的锦瑟,就这样从倚翠楼的清倌人,一步登天成为权贵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