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旻紧了紧握着的手,以示宽慰,又继续道:“天权,沿途向摇光传信,让元晴尽快从灵昌回来。朕在启程之前,写过一份完好的诏书,藏在仅她知晓的地方,可用来压制朝中质询。”
元晞心尖一颤——他究竟预感到什么,才会年纪轻轻就打定主意,传位给长侄而非亲子?
元旻不疾不徐地说着,他中气虚弱,每句话都很轻,却已尽力口齿清晰、字正腔圆。
“让阿晴回来,请她替朕完成送琥珀翠那天,四哥的托付……不是君令,仅仅是兄长的嘱托……”
“开阳,回昇阳后跟随王后吧,好好保护她。”
开阳低下头,七尺男儿眼眶通红、潸然泪下:“末将领命!”
听令的人窸窸窣窣起身,收拾好行装,纷纷跪下向元旻辞别,然后走出山洞。
“大哥等等。”
元旻眼中掠过一丝慌乱,撕下一截衣袖、咬破手指写下几个字,塞到折返回来的元晞手中,急切地颤声叮嘱:“这封密诏一定要亲手交给阿英,除了你我和她,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
元晞拿起印玺盖下,瞥见密诏内容、愕然睁大双眼,愣了许久才轻声问:“还有要带给王后的话么?”
元旻笑容苦涩,憋了许久的泪夺眶而出,张了张嘴,却只坚决地缓缓摇头。
元晞面朝他屈下双膝,行了此生最端正的一个稽首大礼,然后站起来,转身走向洞外。
大颗泪珠滴落在手中遗诏上,模糊了右下角歪斜难看的简笔画:两朵看不出原样的花相依相偎,簇拥着四片树叶,两大一小、还有一片细弱得几乎看不出来。
天枢带着麾下仅剩的十余人,守在元旻身边。
依国法,主君若死于非命,随侍内卫全需以死谢罪。隐蝠卫皆属内卫编制,但各有外派,寸步不离随侍的也唯有天枢、天权两部。
想了半晌,天枢请求道:“陛下,让末将掩护您冲出去吧,就算是……毕竟离昇阳更近,末将只要还有一口气,必护着陛下落叶归根。”
元旻笑了:“朕留下来,并非颓靡自弃,是想为大翊做最后一件事。”
天枢一愣,却见他肩背和胸膛挺得更直了,神色已平静得好似没了痛觉。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天枢啊,反正是一死,不如跟随朕,再护一程这大好河山吧。”
永平六年八月二十七,朔宁府边户都督宣正淼率亲兵,从朔门关开始、依次打开七重瓮城,一直开到最北的朔方门,北宛汗王冯栩率十万骑兵长驱直入,进驻武原城。
入城后的北宛骑兵在城中烧杀抢掠、奸淫掳掠,肆意狂欢一天一夜之后,继续挥师南下。
却没能跨过神武关。
往昔白昼都开着的神武关,主大门及三道瓮城的包铜门,都已被铜汁浇死。不只是门闩处,门缝、门楣、门枢,上上下下所有缝隙,尽皆凝固着厚厚黄铜,将门和城墙结结实实铸成一块整体。
临梁郡武卒营、弓弩营和步兵倾巢出动,埋伏在临梁山、地皇山各山路上,截杀南下的敌军步兵。
同时,由谢朗率领的三郡骑兵,从草原绕过来堵在朔门关外,截断了北宛骑兵的粮草,并守在关隘出口及乌兰山道路两侧,伏击出关的敌军。
从朔门关到神武关的武原盆地变成了孤岛,武原城两侧被围堵,成为一座孤城。
临梁郡东郊大营,武煊握着笔迹歪斜的军令,眼圈通红,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四哥啊,你也有写字这么丑的时候。”
八月二十四,他接到的军令是打开神武关、率兵北上,从叛将手中接管朔宁军。
短短数日,风云突变,叛军哗变已不可逆转,届时若与冯栩合兵南下,一旦跨过神武关将再无关隘可守。
唯有从南北截断粮草水源,将冯栩、宣氏的大军困死在这座孤城。
将被同样困死的,还有满城百姓、元旻及随侍的内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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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旻并未孤军奋战太久。
冯栩率兵攻入武原的当夜,元念笙从西郊大营带出了七十三个武官,他们出身寒微,麾下只有一部、一曲,甚至仅一屯、一队之兵,合起来却也达九千人之众。
靠着护心丹和镇痛药的支撑,元旻奇迹般地恢复了部分行动力。他将藏身的山洞作为中帐,将这九千人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整编,分为十八个游击营。
每每入夜,游击营趁北宛骑兵在城内饮酒作乐,与之展开了闪电巷战。
九千人,杀不掉多少叛军和北宛兵,却力所能及地救出些平民,分批次送出城外、藏匿山中或南下。
九月初二,事态再次变化,宣正浩和宣正淼闹翻了。
宣正淼久处庙堂、行事圆滑,那天在山道上被武卒营救回之后,顷刻向冯栩投了诚。
而那个一辈子左摇右摆、汲汲营营,却永远一根筋、缺少分寸的宣正浩,在目睹北宛骑兵的恶行后,在女儿、孙子死于乱军之中后,那颗争荣夸耀之心再度开始摇摆。
他再度,城头变幻大王旗。
他坐镇朔宁二十来年,余威尚在,秘密串联老部下、死忠于他的子侄。在夜色的掩盖下,集结了一万轻骑、一千铁骑。
趁寅初众人睡意最浓的时候,对散落城中各处的北宛骑兵发动了突袭。
那场大战直到日出时才分出胜负,冯栩损失了近四万精兵,宣正浩及追随他的武官全被屠杀,幸存的士卒被冲散后、补充入元旻指挥的游击营。
“老子追名逐利、贪图权势,可老子是人,不是禽兽!”
当冯栩那柄弯刀划割他喉咙、热血喷涌时,他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豪言壮语。
此时,城中已断粮六天。
北宛骑兵、朔宁军合计约十八万人,除去战死的六万余,还有十二万张嘴。
刮地三尺也搜不出半点粮食,士兵饥肠辘辘,开始猎杀未逃出城的平民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