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接过热帕子擦了擦脸,站到地上,张开双臂等宫人替她更衣,笑了笑:“刚刚有个糊涂想法,又觉得不可行。”
宫人用托盘托来几套常服,元旻起身一边替她挑选着,一边问:“什么想法?”
舜英:“总感觉冯建居心不良,本次盟约也是权宜之计。”
元旻笑出声来:“国与国之间的盟约,哪个不是权宜之计?”
想了想又调侃道:“荣国还是遵守承诺的,从不正面攻打我们。”
“那是他们现在打不过,只能暗中支持别人来打”,舜英对他东拉西扯十分无奈,任宫人替自己系好腰带,坐到菱花镜前,“盟约还能维持多久?听说他们太尉近来同北宛走得很近。”
“说人就说人,不必硬加官职。苻洵如今哪怕自贬为庶人,也掌着荣国七成的兵力”,元旻拿起用了半根的螺子黛,轻轻替她描着眉,漫不经心地说,“他们不是一直走得挺近?苻洵可真会跟人拉关系。”
舜英听出他语气带刺,心底暗叹一声、下意识要摇头,元旻扶住她脸颊轻声道“别动”,她只好直接张嘴:“前几天好像听摇光说,他正在招兵买马、扩建骑兵?”
历年来,荣国的骑兵都极少,原因无他——养不起。
元旻凉凉道:“已初具规模,约有四万,叫龙骧军,加上英平郡原有的两万,共有六万轻骑。”
探来的消息还挺准。
说到此处,他神色也变得凝重:“六万骑兵,在苻洵手里,少说能用出二三十万的效用。”
舜英想到梦中场景,有些担忧:“阿旻,这次盟约你要亲自去么?”
元旻牵过一绺她的头发绕在指尖:“签盟约去的是朔宁府的武原县,冯建过来,宣正浩虽说首鼠两端,却也是积年老将了。朔宁府除了轻骑,还有两千铁骑,就算你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么?”
舜英垂眸,半晌轻轻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带上隐蝠卫。”
元旻摇头笑了,看着宫人从抽屉取出桂花油、倒了几滴在掌心化开,抹在她头发上,再用梳子替她慢慢顺着发丝,吩咐说:“梳凌云髻。”
舜英默默咽下“坠马髻”三个字。
元旻说:“哪至于如此?你自己身子还没好,跟着我瞎跑什么?”
从镜子里瞥见她眼神,心软了几分,柔声道:“你若还不放心,我把开阳那队人也召过去。还有,每五天给你传信一次,总可以了吧?”
舜英扶了扶额,确实感到一阵晕眩,于是无奈地说:“那你别再忘了。”
元旻忍俊不禁,笑容映得眼睛都明亮几分,捏了捏她的脸:“都听阿英的。”
等她梳妆完毕,两人一起走出殿门,傅母正抱着承祉过来。舜英接过襁褓,轻轻摩挲了一下稚子软嫩的脸颊,又将孩子还给傅母,听傅母讲他饮食睡眠的琐事。
元旻等不及,着急着去上书房,舜英本想稍后就去,正在宣步辇,元旻提醒说:“今天柳大家入宫,你不继续练琴了?”
柳大家是乐府的古琴供奉,按惯例、身为王后应该会一门乐器,舜英成婚后合计了一段时间,决定选择学琴。可是前两年,她一直忙着盯九功馆、盯宣庆垦荒、盯上阳临梁练兵进度,直到去年有了承祉,才稍得闲暇,断断续续练了大半年。
元旻眉眼带笑,目送她转向后苑,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宫墙转角处,才回过身上了轿辇、前往上书房。
御侍岚烟带着一行宫人走进来,先呈上一碗墨黑的药汁。
元旻接过来一饮而尽,从始至终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岚烟又递上蜜饯、漱口水等物。
“以后不必准备蜜饯了,反正也喝不出来”,元旻只拿过漱口清茶,突然问,“药味儿很大么?”
岚烟酝酿了片刻措辞,轻声道:“陛下不如再请御医看看。”
“无妨,御医都说了是脾虚胃寒”,元旻摆了摆手,“先喝段时间药,看看再说。”
目光忽然被案头瓶花吸引,剔透的琉璃瓶中,插着一大束青翠洁白的茉莉,凝着颗颗晶莹露珠。
这是昨天黄昏,舜英从景和宫花圃里剪下插瓶后,送到他案头的。
“花香清甜幽雅,可令你疲惫时神清气爽。”那时候的她,眼睛亮亮的注视着他,如是说。
听春羽说熏香对孕妇身子不好,自从舜英有了承祎兄妹,他便不再用熏衣香。
本该是一阵淡甜的茶香,可此时,他只隐隐约约嗅到丝缕极淡的甜。
去年舜英诊出有喜,她的身子前几年受过损,每次有喜饮食都很注意,吃得极其清淡,他与舜英同食同住、吃什么都寡淡无味,也只当寻常。
直到几天前,舜英出月子后,冯姮摆家宴小聚,他看着舜英一边津津有味吃着松鼠鳜鱼,一边赞叹还是宝慈宫小厨房做出的菜味道纯正……
他也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本就身子不好,生儿育女连跨两道鬼门关,还殚精竭虑执掌六宫、操心军务布防,他舍不得她更操心劳累。
那以后,他依然与她同吃同住,布菜之后、哪样食物她说好吃,他才跟着大快朵颐,其余的不予置喙。他本就寡言稳重,此番下来、她果然未觉异常。
可此时,那束鲜活的茉莉花看得他眼眶微微发热,唇角不自觉上扬,轻声吩咐岚烟:“多找几个御医来看看吧。”
这沁人心脾的纯白花束,若他嗅不到香气,怕会践踏了她的用心良苦。
请积年的御医诊治的同时,他又唤来玉衡去民间寻善于岐黄的能人异士。
“玉衡,王后视你如亲弟,她刚诞下承祉,身子虚弱,该怎样做怎样说,你心里有数。”
玉衡埋下头,沉声道:“承蒙不弃,卑职亦视王后如亲姊,此事定然对她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