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身躯正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
“别怕,我这次轻点,不会像上次那样疼。”他柔声说。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她顿时觉得四肢百骸都撕裂般剧痛,胃里止不住翻涌,想把身上皮肉一块块割下来。她忽然意识到在自己走神,忙心神一凛,回想教习姑姑的叮嘱,深吸一口气,敛衽施礼、垂下眼眸,改了称呼恭声道:“臣妾拜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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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一年的除夕,是冯姮有生以来过得最踏实的一个年。
她这辈子一直在熬,也很擅长熬。
熬到十八岁,脱离父汗的掌控、远嫁昇阳;熬到征和二十年,熬死合伙欺负她的先王和宠妃;熬到凤鸣四年,逆王伏诛、亲子即位,事母至孝、晨昏定省,随她背井离乡来到昇阳的同族远支蒸蒸日上。
永平一年五月,疼她的十二哥过世,她悲不自胜,但接踵而至的喜事,飞速冲淡了她心中哀痛。
乌桓之战大捷,与十二哥争斗多年的冯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亲侄子冯彬娶了元昙——翊国适婚女子中身份最高的一位,等同于得了翊王支持;
年末,她那执拗儿子终于得偿所愿,娶了她的养女为王后。起初她十分膈应,总感觉违礼背伦,但昭王赐婚在先、夫妻之实在后,转念一想这二人并非血亲,膈应着膈应着也习惯了。
紫极殿的除夕家宴热闹非凡,元氏三代以内的宗亲济济一堂。
冯姮和郑锦珠的座位挨得近,两个从最初那点同为远嫁人的同病相怜,同舟共济十九年,如今已是无话不谈的密友。
元瀚海等几个宗室耆老,正喝得酒酣耳热,对诗联句不亦乐乎。
元晞、姜嫣老夫老妻,元晞正与承陵承赟兄弟辩论着什么,姜嫣很贴心地给他倒了杯酒润喉、又喂给他一块热糕。
元昙、冯彬并肩坐着,元昙一向娴淑内敛,对新婚夫婿也不假辞色,冯彬却毫不在意,一直笑吟吟地替她剥虾拆蟹剔鱼刺,又叮嘱宫人将她面前的酒热一热再端上来。
元琮夫妇一人举一个酒樽,正在殿中兜着圈子祝酒。
元璟一脸饶有兴味,目光在殿中各处逡巡,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唇角一丝促狭的笑。
听说元琮的长子元晢要娶荣国的大公主了,又多了一门有力的姻亲。
冯姮笑逐颜开看着满堂欢声,忽然想到缺席的那个人,有些黯然、有些担忧。十四年来,元晴极少参加阖宫家宴,似乎完全体谅不到她的想念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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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元晴将风帽拉紧,又将风领扯起来捂住口鼻,刺骨的朔风仍夹着雪粒往领口、袖子里钻;紫菀有样学样把自己捂紧实,小脸冻得通红,小嘴却在风领后叭叭说个不停,看起来比元晴还活泛些。
“师姐,咱们熬得住,老先生六十多岁了,不知受不受得了。”
元晴叹了口气:“本打算过了龙骨关再投店,这场雪来得太急了。”
马蹄陷在积雪里,步履沉滞,元晴怕踩到坚冰会折了马蹄,于是下马步行,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件玄狐裘递给老者。
紫菀乌溜溜的双眼骤然睁大:“师姐你有这件好东西,怎不早点拿出来?”
元晴瞪了她一眼:“就只一件,你穿还是我穿?”
“当然是……”紫菀噎了一下,笑嘻嘻地说,“当然是岁数大的穿。”
老者连连推拒,元晴在他快被冻僵的时候,强行把狐裘套在了他身上,又手搭凉棚看了看风雪漫天的龙骨关。
“我先去探探路,若半个时辰后还没回来,你们两个就原路折返去找翊军哨所,回上阳郡等我。”
紫菀注视着她煞白的小脸、冻得发紫的嘴唇,正酝酿着如何劝她,只听人沸马嘶,大雪中缓缓走来一列骑兵。
为首的将领一袭玄色貂裘,身披银灰披风,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用银冠绾好,剑眉星目、笑靥如花,正是苻洵。一见他们便遥遥下了马,步行而来。
紫菀忍不住嘀咕:“师姐,怎么哪儿都有他?”
元晴却喜笑颜开:“咱们跟他走,无论如何今晚不必受冻了,尤其是老先生……”
说着话回身看去,蓦地一惊。
“老先生呢?”
紫菀顺着她的目光也回头看去,只见雪地上只剩那匹陷在积雪中的马,空荡荡的马背上搭着黑狐裘,蓝衣老者已杳无踪迹。
两人无暇细想,苻洵已走到她们身前,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游骑将军苻洵,奉陛下之命,来龙骨关接应两位神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