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旻轻轻顺了顺她的背,见她乌发未挽、流水般地垂落在自己膝上,越瞧越柔婉,忍不住拈起一绺发丝、绕在自己指间把玩,偷偷笑了。
前两年在灵昌质子府,他撞见她训练飞廉,又刚猛又犀利。如今,这个刀山火海都不皱眉的女子,却楚楚可怜地靠在自己怀里哭泣。
说不出的受用,他不禁伸手抚向她脸颊:“现在感觉如何?”
舜英噎了一下,窒息感再度铺天盖地卷土重来,千言万语突然哽在喉咙。她后背窜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却没躲开、任他摩挲肌肤,半晌才鼓起勇气试探:“臣颇为感怀虎威军的忠勇,愿效法他们投身行伍、保家卫国。”
元旻动作一滞,脸上仍挂着笑,只是那笑容凝固了,眼神瞬间透出凛然森寒。
气氛一时僵住,外面有人传报,已从九霄山寻回郭皓尸首。
她心头涌起不祥预感,披衣起来对元旻敛衽一拜,神色郑重道:“我去看看这害了四州百姓的贼子。”
“血淋淋有什么好看?”元旻顺手从桌上拿起一碟热糕给她,“饿了几天,先垫垫肚子,我们一起去。”
舜英胡乱塞了几口热糕,灌下一杯热茶冲了冲就往外走,元旻正要出门,有人通报顾星阑觐见。她忙敛衽再拜,佯作平静走向停尸房。
一路心跳如擂鼓,及至见到那具尸首,她更是血都凉了。
仵作忙不过来,还没开始验尸,所以无人发现尸骸的指缝挂着一缕不整齐的布丝,依稀可辨银白本色,材质像是皋州特产的云锦——被苻洵撕下一块布、为她敷额头的那件褙子。
她耳畔嗡嗡直响,趁无人在意迅速从尸骸手中抽走云锦,又绕着尸首走了几圈,未发现其它不妥、才慢悠悠出了停尸房。
出门撞见仵作和书吏过来,她回想了一下尸骸伤口的形状,笑了笑:“我在九霄山撞见郭皓与乱军勾结,一时义愤,待他落单后缴了他随从的械,下手有些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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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木春后花园的空地上,搭了两条春凳,廷尉府兵正押着顾星阑和元旭走近,摁在春凳上。
元旭见元旻过来,忙高声请求:“欺瞒之事全由臣弟主导,求陛下宽恕顾大人。”
顾星阑也不住乞求:“延迟信报全是微臣的主意,求陛下宽恕六殿下。”
为的是中元节,他们瞒报、延迟上报舜英走丢之事。
元旻见舜英进来,忙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朕一向赏罚分明,你二人欺君罔上,每人五十军棍。”
舜英瞠目结舌:“五十军棍?他们可都是文官!”
元旻抱臂不语,舜英低声恳求:“反正没出事,不若少一些,十军棍意思意思得了?”
话一出口就省过神来,那俩人挨打并非为她,而是因为欺君。
果然,元旻无动于衷,淡淡地说:“就五十军棍!”
棍棒锤击皮肉的声音此起彼伏,元旻面无表情注视片刻,又对侍立身侧的天权说:“念!”
天权惨不忍睹地瞅了瞅庭中,双目飘过一丝同情,就着断断续续的惨呼,展开两道诏书、朗声念诵。
诏书一:滬南道巡按使顾星阑,赈灾有方、治疫得力,平乱一案立下汗马功劳,任命为萝州刺史,统管一州军政、赋税、教化、刑狱等诸般庶务,赐千金、并敕造官邸,年俸三千石。
诏书二:已故昭王之第六子元旭,朕之弟也,醇谨夙称,恪勤益懋,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授以册宝,封为平南侯,并敕造宅邸,享食邑五千户。
一边皮开肉绽,一边加官进爵,果然赏罚分明。
舜英注视着元旭通红的小脸,暗叹也不知郑锦珠看到此景作何感想。
见许姿神采飞扬正地跨进院门,向元旻稽首大拜。不禁问出声:“郑娘娘呢,许久未见可还好?”
许姿酝酿半晌,艰涩地开口:“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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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逆大案,郑载云父母俱亡,三子及其妻族、七个孙子俱被枭首,按律还得要牵连妻族宛陵奚氏,可廷尉府看在郑锦珠面子上,没人敢去动她。
短短数日,家宅被抄,夫君、三子和七孙俱亡,奚夫人还是疯了。
官兵不敢收押她,又担心她疯疯癫癫四处生事,只得守好护国公府各街门,由她在府中四处乱逛。
郑锦珠走进国公府时,她正望着后花园一株刚初生花苞的梅树落泪,喃喃呓语:“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却不知念的是青梅竹马中的哪一个。
奚兰衣,出身宛陵中等世族,族中最发达的是其父、曾官至九卿之中的少府。为了给女儿博个好前程,趁她还年幼时,让她女扮男装混在宫学,与诸王子同进同出。
女儿身揭晓后,青梅竹马的情分已让两名王子对她暗生情愫,大她六岁的三王子郑载文、小她三岁的十王子郑载云。
三十三年前,年过弱冠的郑载文顶着层层压力,终于如愿娶到了年方十六的奚兰衣。
成婚之后,奚兰衣在宫学里为吸引达官显贵,扮演出的手不释卷、娴雅端静的外壳逐层剥脱,露出营营汲汲、纸醉金迷的内里。
“我年幼时,常听她责怪父亲窝囊,明明是嫡出,却混得连庶出的都不如”,郑锦珠注视着廷尉府兵来回忙碌,苦笑着回忆,“生了我之后好几年,她再未有孕,又张罗着从外面买几个妾,等人生了儿子、再留子去母。”
“父亲生性宽厚淡泊,如此损阴德的法子自然不依。”
“我从小就怕她,可父亲总对我说,她只是不甘久居人下,是自己无能。”
“被她怨了不晓得多少年,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疼她,想尽法子逗她欢喜。”
他知道她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知道她的庸俗、势利、狠毒,知道她所有的不好。可是,他仍然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