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做不到。”她言简意赅道,“融为一体了。”
那群妖的法子阴毒但管用,几乎是自杀式地丢弃了皮囊,紧紧黏住宿主不放,堪称妖界敢死队。这么做对它们风险也很大,一旦失败就是魂飞魄散。
“说融为一体可能也不太准确。”路承蕊对萧唤月道,“应该说,现在它就是你的眼睛。”
萧唤月:“......”那种事情不要啊!
一番讨论过后,大家一致认为,当务之急是赶紧抓住罪魁祸首,以免更多人受害。这任务落在了昭意和路承蕊身上,言隐则负责留在镇子里照顾萧唤月。
师兄师姐都是雷厉风行的人,做好计划后立刻便开始执行,决定从地下被挖通的那些密道着手勘察,追寻妖族行踪。
“是回县令府吗?”言隐问。
“回吧,得跟县令商量,把那些地道都填上。”
言隐点了点头,将披风解下,裹住萧唤月:“保暖,遮痕。”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打广告,不过萧唤月察觉到他现在心情不怎么好,没跟他耍宝,只道了声谢,自觉把披风系带打了个结,防止有风灌进来。
这时候不急着赶路,萧唤月决定自己走回去,活动活动筋骨。
言隐走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与她保持着相同的行进速度,一路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唤月停下来,他依然往前走,直愣愣撞上了她,才反应过来:“抱歉。”
“走神走得这么厉害。”萧唤月观察他,“在想事情么,你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严肃。”
“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我可以听吗?”
“......可以。”
“跟今天发生的事有关?”
“算是吧。”言隐看向她,“之前他们在场,我不太好说。”
到底活了这么多年,见识要广一些,类似的案例他曾经见过。
“我觉得,从眼睛开始,那只妖会逐渐取代你,最后成为你。”
“......我也有这种猜测。”但被言隐这么明晃晃说出来,还是让她感到有点心慌。
妖试图夺舍人类,有的是想走捷径修仙,有的是因为爱上某个人,所以想变成跟他一样的东西。缘由五花八门,各自的结局也不尽相同。
有的妖装人装了一辈子,弃修行于不顾,骗到最后连自己也骗进去,觉得自己真的是人类。而有的妖野心勃勃,装人没装多久就露出马脚,回归妖怪老本行。
“我活着的时候,拜过一个师父,这事你应该知道。”
言隐终于开始诉说他的往事,萧唤月竖起耳朵,露出鼓励的眼神——接着讲,别停。
没想到这个故事还挺长,得从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说起。
魂穿到路边冻死的乞儿身上,堪称地狱开局,那是言隐度过的最艰难的一个冬天,系统抛弃了他,留他一个人在异界摸爬滚打。
十三四岁的孩子,去做苦力人家都不要,嫌年纪太小没有力气。
靠每天乞讨得来的几个铜板,他吃又吃不饱,饿又饿不死,躲在破庙里取暖,痛骂系统的无情无义。
他的道德底线本就不高,在这样的状况下更是摇摇欲坠。很快,他开始偷东西,吃的,用的,什么都偷,居然没有失手过,按照这个趋势成长下去,恐怕会解锁盗圣结局。
是那个男人横插一脚,自作主张认他做了徒弟,承诺给他饭吃给他钱花,条件是不可以再偷东西。
“他不让我偷东西,但是让我去杀人。”言隐嗤道,“可笑吧?”
那男人叫盈缺,大概不是真名,更像个代号。他是个无门无派的修仙者,在凡界游荡,好管闲事,像言隐这样被他收作徒弟的孤儿,约莫有十几二十个,其中以言隐天赋最高,得以继承衣钵。
方脸短须,双目有神,一身粗布短打,盈缺顶着这样的外貌,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个常年在庄稼地里劳作耕耘的中年汉子,而不会猜到,他是个杀手。
虽为杀手,但盈缺接活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国事相关的不接,无故买凶的不接,欺压平民的不接。
只杀大奸大恶之人。
言隐一度认为这便宜师父脑子有问题,要不就是英雄主义作祟,陷入了惩奸除恶的怪圈,管他杀什么人呢,到手的钱都是一样的。
而且怎么才能判断对方是好人还是恶人?那种东西很主观嘛。
盈缺试图掰正徒弟的三观,然而争论半晌,谁也没说服谁。
师徒俩颇有分歧,各有各的想法,但在行动上言隐还算听话,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只逞口舌之利,盈缺便随他去了。
本来老老实实杀人也挺好,以盈缺的本事足以护自己和徒弟一生周全,偏偏他又好管闲事,总惹得一身骚。
言隐:“有次结束任务后,他带着我路过一个村庄,竟发觉里面一个活人也没有,只有一群披着人皮的妖怪,伪装成村民,玩家家酒似的,还邀请我们进门做客。”
想到那画面,萧唤月嘶了一声,不禁感到荒诞——全村都死在妖怪的手里,皮囊被夺走,连社会关系也被复刻,在妖怪视角里,却是在玩过家家。
“他把那些妖怪都杀了,这是他这辈子管过最大的一件闲事。”
百来个人......不,百来只妖,都死在盈缺手下。从天亮砍到天黑,整座村庄都快成了血窟,将天空一角映得发红,泥土也被血浇灌成了深赤色,路边随处可见残缺的尸体。
师徒俩一身白衣来,一身红衣去。
事毕,盈缺想起来要让这些村民的遗体入土为安,于是又唤言隐回来帮忙挖坑埋人。这活儿比杀人还累,言隐不高兴,抡着铁锹冷脸挖泥巴。
这时,几个外出务农的青年人回来了,他们走过一户又一户人家,地面上已经凝固了的血液和灰败的尸体都在告诉他们,这里发生了一场屠杀。
受害者包括他们的妻儿父母。
“事情很荒谬,整个村里还能喘气儿的几乎就剩我和我师父了,那几个人以为我们是凶手,各自拿着菜刀斧头棍棒一齐砍过来,想要偷袭。”言隐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我师父下意识反击,他们自然不是对手,被剑风擦到都非死即残。”
盈缺杀红了眼,下手太重,待发现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普通村民之后,已没有挽救的余地。他颤抖着手替他们合上眼睛,这一刻起他也成了曾经自己口中的“大奸大恶”之人。
他杀死了无辜的人,而且不止一个。
言隐倚着铁锹在一旁傻眼:得,又要多挖几个坟包。
有点想不起之后发生的事情了,师徒俩走出了那个村庄,那一天晚上似乎是平静的,他们睡在月光照耀下的草地上。
后来言隐才知道,盈缺再也走不出那个小村庄了。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看似平常地吃饭,睡觉,杀人,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在言隐都快把那件事情忘记的时候,他才说:“徒儿,我要走了。”
“哪里去,又接任务了?”
“去壶音村。”
“哪?”
“就是上次......我杀了很多人的那个地方。”
言隐反应过来:“那里啊。”
“嗯。”
“去给他们烧纸吗。”
“不是,我去死。”
“什么?”
“我去那里死。”
“谁要杀你?”
“我自己。”
言隐听懂了,他这是要自杀。但说这些话的时候盈缺很平静,甚至手上的动作还没停,正在往挂绳上晾衣服。
被洗的发白的衣袍迎风飘荡,以后没有再穿的机会了,只能当裹尸布用。
言隐把师徒之礼抛之脑后,骂他:“你有病吧。”
没有计较徒儿的僭越,盈缺继续道:“我已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你,你很强,可以出师了。”
“呵。”
“你是个好孩子,就算我不在了,也要懂得自我约束。”
“呵。”
“我收养的其他孩子......没有自保之力,希望你能照拂一二。”
盈缺这副托孤的样子看得言隐心头火起:“你没事吧。”
盈缺摇了摇头:“我没事。”
片刻后,言隐冷笑一声:“我不会照拂他们的,也不会自我约束。我以后想杀谁就杀谁,做尽天下坏事,谁也管不着我。”
“你不会的。”
这就是他们之间说的最后一句话了,这次盈缺没有麻烦言隐挖坑,因为他自己已经提前挖好了。去往那个村子的路上,他脚步轻快,像是去奔赴一场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