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
下了早朝魏章帝必然要回承乾殿,殿正中四角早早都摆上了盛放冰块的铜瓮,铜瓮旁各站一名内侍,两手持着蒲扇轻轻柔柔地扇着冰风。
已是仲夏之日,大殿仍旧门窗紧闭,王禧的小折扇不顶用啦,就到了要这般用外力横加干预的时候。
不过今日看是多余了。
进入大殿走到御前的两人面上一个赛一个的冷若冰霜,飕飕地冒着寒气,仿若这殿上的凉意不是从冰上扇出来的,而是从他们身上散出来的,毕竟那些内侍扇蒲扇的动作着实叫个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嘛。
但不过片时,其中一人身上的寒气噗地消失了。
只见那人大跨步后退一步,那裹着皂靴的修长右腿在红袍下一闪过,他便站在落在他身后的人肩侧了。
又见他微微倾身,便公然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上将半边脑袋几乎都靠在身旁人肩上,“裴大人,昨日安否?”
“……”
“……裴大人?”
听闻唤声,裴瑾一转头看向肩侧,便好似见到了一个门牙豁了口的虎头脑袋。
“……”
连忙转回头,定了定神,裴瑾反问道:“侯爷昨日安否?”
穆之恒刚摆起的嬉皮笑脸僵在了半路上,他实是不曾料到居然未从对方口中听到与以往一般的呵斥,譬如“肃静”“行为不端”“没个正形”等等,更不消说这听着让人浑身软绵绵的声气,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到哑口语塞,他不禁心想莫不是昨日送的扇子歪打正着了?裴大人原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持正之人呐!
想明白,穆之恒忙点头,边盘算着买下那顶白玉冠所需的时日,边说:“安得很,安得很,只是昨日不曾陪裴大人至最后,终是心中有愧。”
裴瑾看着对方与上御殿时全然不同的神色,目光略带迟疑,顿了顿说:“此事侯爷无需介意,本也是我提议陪侯爷出门游逛的。”
“那可不行,裴大人可得给我个将功赎过的机会,定不要手软,所以今日……”
“咳咳,万岁爷您仔细着脚下。”
一个捏着嗓的尖细声倏然在殿中响起,将殿中两人有失礼法的交头接耳一下打断了。
只见殿侧出现两人,已将冠服换下作一身深蓝道袍的魏章帝缓缓走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方才出声的王禧。
“哼。”魏章帝径直往殿台走去,口中轻描淡写地斥道:“你个奴才这时候倒瞎操心起来了。”
王禧顿时嘻笑道:“万岁爷是奴婢的天,奴婢一颗心都在万岁爷身上,自然看着这个操心,那个也操心,改不了啦!”
殿中除了走动的两人依旧一片肃然,唯有回直了身的穆之恒脖颈不经意抖了一下,离他最近的裴瑾察觉到,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
魏章帝颇为受用的样子,没再出声斥骂,两人亦趋亦步走上御台,对站在殿中的人仿若不见。
原来,散朝后魏章帝留下了穆之恒,让其到承乾殿先候着,人离去一名内侍忽然又追出来,将欲要出门的裴瑾叫停,两人便一前一后进了这承乾殿候着。
魏章帝走上御台,缓缓落座在銮椅上,一阵沉默,裴瑾与穆之恒相继上前行礼。
礼毕穆之恒却没一同站起来,便听那方才让早朝破天荒草草了事的一句话再度响起:
“敢问陛下,既要将用以补偿的边屯收回,是否当年一案已水落石出,凶犯服罪。”
......
裴瑾站在身后,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垂着头,从白襟里露出的一点紧绷的脖颈,她盯着上面凸起的椎节,半晌缓缓垂下了眼睫。
魏章帝一挥手,王禧立刻会意,将殿中内侍清了出去,一时间,殿内只余下四人,鸦雀无声。
魏章帝先道:“穆爱卿,当年你娘那件事确是朕的疏忽,朕不知她有这个心,若早知,定然着人多加看顾。”
穆之恒跪拜不变:“陛下当年初登大位,日理万机,难免疏忽,但,娘不会自杀。”
一句话戛然而止,却也如划空剑气般在跪地的人身前划出一条深壑地隔。
魏章帝眯了眯眼:“穆卿,许多事你以为的未必是对的,你娘的遗书你不是也看到了,你爹你娘伉俪情深,或许当年旸关失守的消息传来你娘便有了此心,你又临危请命出征旸关,未能顾及到她的心思也是难免。这些尚情有可原,但你如今仗着这些胡乱生事,无中生有,居心何在!斯人已逝,行至如今要扰其安宁,这便是你的为孝之道吗?”
……
余光里,裴瑾看到眼前的身子颤了颤。
铜瓮里的冰不停地化着,水滴滑落,寒气升散,她蜷起了袖中的指尖,一阵冰凉便从掌心传至了全身。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过了不久,地上的人再度出声:“敢问陛下,若要将用以补偿的边屯收回,是否准许臣重查旧案。”
“穆之恒!在上御殿你便出此妄言,朕已说过,当初准你开设边屯是以江山社稷作考量,没有补偿一说。”
话出,殿内的梁柱间顿时嗡嗡作响,还未消散另一声又起:“陛下,臣请与长公主殿前对质……”
御台上猛地一声响:“放肆!朕已给足了你面子!”
“报!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