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活,为何不活。
这句话浮现在脑海,她记得有三次。
第一次太久远了,现在只隐约记得自己被水塘里黢黑的水涡吓到,逃回去的路上遇见一个登徒子,对她说了好些话,她不记得这句话是不是也从那张动不停的嘴里说出来的,但她记了……很久很久。
第二次是一个突然出现在眼前说要带她走的女疯子,极其粗暴地用一个黑布兜子将她和慕昕扛在背上,竟然真的一路从那个地方出去了,她以为直到死都离不开的地方,黑兜子裹着两个人很小,勒得她很不舒服,但她光顾着回头看那扇漆黑的铁门,铁门在视线中颠来荡去地越来越远,然后她转回头把脸靠在面前湿乎乎的背上,失去意识之前,她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了这句话。
这是第三次。
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她自己想起的,因为她能不能活,再不是她自己说了算了。
……
“你什么意思?”
裴瑾目光重新落在身下的人,定了定神,说:“你以为你杀了李崧,你的仇就报完了?”
不料,听到是这话的孟棠枝眼中再度转暗。
裴瑾继续说:“孟府惨案,被打的打死,被饿的饿死,这是李崧导致的不错,但且不说是否为无心之过,他只是奉命执行孟氏的抄斩之刑,你其实清楚。”
孟棠枝嗤笑一声,“我还当是什么,你以为你说的我没查过?我孟氏一族被判满门抄斩,不正是因为李崧!什么奉命之说!我孟氏遭此劫难,都是他为了一己之私迫害镇北王,调换了粮草栽赃给我祖父与父亲的!”
“孟老在朝中出了名的硬骨头,办事一向严苛,李崧当时一名武将,更不消说身还在旸关,粮草一案,他可有从两位大人严加看管下偷梁换柱的能耐?”
“这还用说,他定然是与那些奸官污吏有勾……”
孟棠枝身躯忽地一滞。
被打湿的长发垂在床边,发梢一直滴着水,很快在地面汇聚成一滩斑迹,发着嘀嗒的声响。
裴瑾垂眸,微微倾身,“孟罗使是在想李崧如何同你祖父与父亲勾结上的,还是……”
“孟罗使在想消息来源的真假。”
……
“不可能!”
孟棠枝猛地抬起头瞪向裴瑾,那含着凶光的双眼以及贴在脸上的黑发,活像一只从水里爬出来的恶鬼。
裴瑾顿了顿,起身后退了一步,才说:“孟罗使是说什么不可能?”
“都不可能!”孟棠枝嘶吼一声,“我祖父与父亲不可能,那边……那边也不可能骗我!”
裴瑾定了定,从袖袋中拿出一张信纸,举到孟棠枝面前,“孟罗使不妨先看看这个,再说不迟。”在孟棠枝接过信纸后她继续说,“此是当年一案的共犯顾云赫的供词,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粮草是在进旸关前,在交州被调换的,不光换了粮,还藏入了与塞西交易的万两黄金。”
停顿片刻,她没有理会孟棠枝变得铁青的面色,一字一句说:“如此,孟罗使依然要认定李崧是主谋么?”
信纸倏地从手中脱落,在地面的斑迹中被洇湿。
床上的人在一瞬显出恶鬼抽离后的茫然与颓唐,嘴上反复重复着“不可能”,裴瑾冷冷道:“有何不可能,连历来标榜秉公无私的正流史书都造得假,何况一份情报,孟罗使经历这繁多,不想竟还如此天真。”
孟棠枝一下又如邪灵附体:“你懂什么!组织……组织……”
然而她“组织”了半晌,却什么也道不出来。
事实上,她所知晓的,只是这个名为“组织”的组织,其下在各地都有如她一般的女子,她们统称为罗衣使,但互不相识,只知晓衣着光鲜的罗衣使皆是底层,级别越往上衣着越是素净,作为底层的她,所有情报与任务只需与一位称为“上使”的人联络。
还有——也是她自愿加入组织的原因——组织的信条:杀尽天下该杀之人。
所以她坚信,组织是正义的。
如同让她的恐惧与不安有了个落处,五年,她将自己完完全全交予组织,杀了很多该杀之人,获得了这个报仇的机会。
如今却有人同她说,她被骗了。
……
“孟罗使,可愿与裴某再做个交易。”裴瑾突然开口。
她出口是询问,但那语气却带着不容置辩。
孟棠枝原本便对她抱着怨愤,听闻此话当即什么也不顾了,甩着发珠向她爬去,奈何对方退得远,不但没有碰到人,自己半身也摔了出去倒在床下。
她眦目欲裂:“你做梦!凭你三言两语,又想诓骗……”
“我不救无用之人。”裴瑾侧过身不看她,“孟罗使不应,那我只能当这救人之事未发生过,正好洗脱我私藏罪犯的嫌疑,也遂了孟罗使的心。”
“不过,我虽非孟罗使不可,但孟罗使的仇便不好说了,隐忍数载,却是一场徒劳,到了底下,不知孟罗使可有颜面见至亲族人……”
“够了!”
裴瑾回头看着摔落在地上的人,她看这副狼狈的模样已经看得麻木了,做这些事也已经做得习惯了,只神色漠然。
微顿,她说:“裴某一向言而有信,何时行过诓骗,孟罗使何不先听听我所说的交易为何。”
——————
萧淮将门合上,屋里传出叮当咣啷的声音,他转身的动作一顿,随后没有犹豫下了台阶,追上前方的人,紧跟在她身后走过来时的洞门,行过海棠树,跨进厅门……
裴瑾的步子突然一顿。
微微侧身,她说:“有话便说,你不是一向如此。”
萧淮及时停住身避免了撞上去,又听到对方的话,望了望天:“哪有……我也是会看眼色的……”
“……那你可看出我此时的眼色?”
裴瑾觑着他,这模样瞧着比方才面无表情的样子刻薄多了,却也生动多了。
然而萧淮只感了前者,他瘪了瘪嘴:“老子还是气,老子单枪匹马说冲就冲进了火堆里,救她个疯婆娘出来,她就这么报恩……”他将右手的拳头举到裴瑾面前,将手背上鲜明的红痕凑近给她看。
“嗯,掉痂了。”快好了。
“……”
“哈,我差点忘了,你和她是一伙的,纵火灭门的事都做得出来,我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们女子做狠起来,还能讲什么人性……连刚生下的小婴说丢也能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