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老太爷让几个儿子先回屋,独留小儿在书房。
荣源几人略有迟疑,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的起身,挨个出屋去,走在最后面的荣溶,不着痕迹的看了眼屋里的继父与小弟,双手将书房的门合拢。
一群人站在屋门口,屋内烛光亮如白昼,几人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格外的显眼。
荣老太爷侧着身,看着小儿,眉眼慈祥语气温和:“阿父问你,连着几日往县城跑,是为哪般?家里与秦家有往来,何不直接与秦家打探朱监官?”
他的声音不算小,透过木窗清晰的飘向屋外。
荣源想起,五六岁的时候,阿父喜欢将他抱放在膝头,问他田间地里的琐碎,简单的浅显的,他说的对,会得到夸奖,说错了,亦不会挨骂,阿父会掰碎了细细讲与他听,实在不懂,会笑着安抚他,再长大些就能懂了。
满十岁,阿父开始与他讲生意上的事,会手把手亲自带他种地,细致且有耐心的教他,如何伺弄手里的六亩良田,那年田里的收成算的上大丰收,阿父笑的很开心,他也很开心。
二弟三弟四弟,阿父从未亲自教导,逢几日便问上一回,叮嘱他带好几个弟弟,弟弟们满十岁,直接跟在他身边学。
他以为七弟也会如此。
荣源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沉默着,脚步匆匆,片刻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荣浩荣清亦步亦趋的跟着,荣江愣了下,不继续听吗?阿父明知他们站在屋外,没有出声,便是可以在屋外头听,哥哥们为什么不听?是心里清楚吗?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他想听一听。
荣溶站着没走,竖起耳朵听的认真,他向来不太随荣家兄弟做事说话,心里头有自己的主意。荣江瞧见,咬咬牙稳住心慌,大哥二哥三哥不听,他听!
“事事都依赖秦家,家里便拿不到茶引。”荣泽上辈子没当过社畜,他开饭馆当老板,或多或少懂些人心:“吃进嘴里的肉,没人舍得吐出来。”
荣老太爷又问:“为何不将桃庄送与刘通判换茶引?”
阿父这么问,肯定是不能直接拿桃庄换茶引,为什么不能?荣泽想了想,桃庄份量太轻?不足以换茶引?兴许是答案,却不是阿父想要的回答,他继续琢磨:“可是因身份过于悬殊?刘通判想要桃庄,咱们说要桃庄可以,需要拿茶引换,其实家里没资格说这话?反而会惹了官老爷不痛快?”
说着说着思绪渐渐清晰,荣泽的声音大了些:“家里只阿父是秀才,姻亲里头都是平民百姓,没法与当官的硬碰硬,只能被牵着鼻子走。眼下刘通判想要桃庄,不可强抢,也没法直言,便是机会。桃庄只能由家里主动献上,如何给,得把握好,具体该怎么做,我确是想不出来。再说秦家,显出手艺是吊着秦家,借秦家的手攀上朱监官?阿父茶园里的茶且得分出一半与秦家?甚至更多?不给足甜头秦家如何愿意出力相帮,是也不是?”
乖幺能想到这层,荣老太爷已是欣慰,他缓而慢的说:“今年约摸是不能从朱监官手里拿到茶引,看秦家是否愿意舍出一星半点,秦家丢不得,他家虽为商,却也有一定的势,咱们能够的着,小小的桃庄,不可能让刘通判费心与咱们茶引,朱监官是个规矩人,但咱们家的茶好,倘若制好的清明茶可以入朱监官的眼,来年谋划茶引就容易许多。”
“不可得罪官身,又不能让其轻易得好,恐一而再再而三,却可以添些小麻烦,不痛不痒但繁琐,我有秀才的功名,又是他们想要桃庄,其中分寸把握恰当。”
荣泽听的双眼闪闪发光,虽未说话,脸上神态好似在说,快点,阿父快点讲。
荣老太爷很有兴致:“春种时节,田间地头的农事且多,咱们家有块地,离水源且远,挖沟渠需费钱费力,这条沟渠挖好,是利民好事,还能得官声,咱们把事说出来,就看通判大人如何反应。”
“秦家不会帮着引荐,朱监官好美食,你于膳食一道极有天赋,咱们耐心等待。”荣老太爷摸摸小儿的脑袋:“也得让秦家知晓,刘通判想得到桃庄,秦家今年不分点茶引与咱,还能从旁的地方得到茶引,不止他这一条道。家里空有好茶园,却没制茶手艺,想要制好茶,得看秦家,咱们茶引不多要,甚至是没有也无妨,今年主要是把制茶班子搭起来,来年说话才能愈发见份量。”
荣老太爷细细的说,荣泽认真的听,屋外荣江荣溶恍然大悟。
次日,荣江找到大哥,昨儿夜里站屋檐下,听了足有两个时辰,脚都站麻了,他把听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荣源到底是由荣老太爷亲自手把手教,这些他都晓得,他不敢,是他身无功名,他的儿子侄子里,没有一个能考取功名,阿父将摊子铺大,有朝一日归西,能不能在他们手里保住,难说,能保住,不知要往里撒多少钱。
生意场上往来,里头水太深,远不如种地踏实,只要用心伺候,使了力总归会有收获,生意不一样,撒了钱弯了腰赔了笑,千难万难得到桩买卖,仔细一算,压根就没赚多少,纵然比种地强一点,但是真的累。
荣源情愿当一个土地主,不缺吃不缺喝,冬有棉衣夏有凉冰,多自在啊。他不怕苦不怕累,脸皮子丢地上给人踩的事,他干不来。
昨儿他想了一晚,七弟嘴皮子利索,人也伶俐,是个有本事的人,阿父想推着七弟往前走,他并无怨言,七弟能闯出去,一笔写不出两个荣字,他守着家里的田地庄子也能受益,日后七弟想回头,该分出去的份,他不贪。
昨晚阿父送他回主院厢房,荣泽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脑子里活跃的很,想着阿父说的话,想了大半宿,他决定重操旧业,上辈子开饭馆,这辈子依旧开饭馆。
他才十一岁,开饭馆当掌勺有点过于显眼,且力气跟不上,当厨子也是力气活呢!先种地,手里有玉戒指,别人种地需要老天爷赏脸给饭吃,他种地不需要,只要不是大旱大涝,收成就不会太差,由他种出来的农作物,味道也是独一份的好,他脚踏实地的种田,种出来的东西好,只会觉的他的田好山好,擅长地里劳作,不会有过多的怀疑。
他上辈子开饭馆,只用自家田间地头出来的食材,鱼也好肉也好全是自己养的,他忙忙碌碌勤勤恳恳,从未引得任何怀疑。都知道他手艺好,绿色健康无污染,他饭馆里的桌位供不应求,任客人如何哀求奉承,每日十桌过时不候。阿父有野心,旁的他帮不了太多,他脑子简单不擅长弯弯绕绕,他就认认真真的种田搞庄稼开饭馆做美食,时机成熟,一个小小的厨子说出来的话,也能有一定份量。
今日早膳是包子,甜甜的蜜桂包,香香的葱肉包,煮了锅蛋花汤,一人一碗配包子吃。
木叔包的包子用料实在,味好且大个,荣泽吃一个糖包一个肉包,咕噜咕噜一碗汤,肚里饱饱,抬脚往村里去。
“小叔,小叔。”两岁的荣茗仰着小脸,喊的清甜。
荣敬好奇的问:“小叔去哪?还要去县城吗?”
“去村里抓鱼,你们去不去?”
俩小只没有说话,不远处的黄玉锦先开口:“七弟要去钓鱼吗?我也去。”他扯了下丈夫的衣袖。
荣清侧头。
黄玉锦咧着嘴笑:“连着忙了好几日,我今日去钓鱼?”七弟不往县城去,大哥二哥肯定不会去。
就晓得他会说这话,荣清面无表情的回了两个字:“你去。”
黄玉锦长的好看,想与他成亲的郎君,想嫁给他的姑娘,有很多,荣清在其中不算出色。黄玉锦不爱干活,喜钓鱼,家里由着他,小子姑娘说喜欢他,他开口就是:我婚后也不干活,光吃饭不洗碗,遇着农忙也不能要求我下地。
宋清说,他家不用洗碗,不用收拾灶台,不用洗衣裳,不用下地干活,天天有荤,晚膳吃的白米饭。
黄玉锦就高高兴兴的和宋清成了亲。
村里原先没有池塘,荣清难得求荣老太爷一件事,于是村里便有了个大池塘,里头养了许多鱼,种了藕,夏日有莲子,秋日有鲜藕,黄玉锦有事没事就爱呆在池塘边钓鱼,鱼钓不上来还能喊长工下水捉,日子好不潇洒快活。
只是想去村里抓条鱼,回来换玉戒指里的鱼,晚膳用来大显身手。荣泽看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行吧,钓鱼就钓鱼,左右现在时辰尚早。
池塘旁有个小屋,还是泥砖屋哩,不大,里头放了些杂物,小凳子,木桶,鱼竿,一把超级大的油纸伞,桌子,茶壶杯子,甚至还砌了个小土灶……
孩子们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小屋,先搬凳子再拿鱼竿,他们手里的鱼竿很小。苗哥儿熟练的上鱼饵,萤哥儿芙姐儿也是自己上的鱼饵,敬哥儿茗哥儿还小,不太会,苗哥儿上好自己的鱼饵,又帮两小只上鱼饵,然后利索的甩竿,板板正正的坐在小凳子上,眼睛认认真真的盯着水面。
一个个人不大气势足,荣泽都不敢轻易说话,万一没钓到鱼,怪他说了话可如何是好?
看的出来,敬哥儿茗哥儿是第一次钓鱼,尤其是茗哥儿,才两岁,估摸着都不知道什么叫钓鱼,只晓得挨着小叔坐,没多久就开始左扭右扭,开始出幺蛾子了。
“小叔我想喝水。”
“小叔我想尿尿。”
“小叔鱼鱼呢?”
“想吃鱼丸?小叔肚肚饿……”
你确定你是肚子饿,不是馋鱼丸?荣泽哭笑不得,见他话不停,恐扰了其余人钓鱼,只得收了竿,拉着他的手:“小叔带你去玩,看哥哥们在哪里玩。”
早已坐不住,苦苦忍耐的敬哥儿,连竿都不收,屁颠屁颠跟着起身:“我也要去。”他早就想去村里看哥哥们玩,偏哥哥们嫌他小,不带他!
没走多久,荣泽隐约听见一阵嚷嚷声,他站原地辨了下方向,朝西南方去,吵嚷声越来越大,又一会,便见到了十几个小孩,围着个小山坡,冲上冲下,瞧着还挺猛,灰尘满天飞。
太阳有些晒,他牵着两小孩站树荫里,敬哥儿茗哥儿看的津津有味,不晓得他们小脑袋里想的什么,只听见他们时不时的喊哥哥冲啊,哥哥快跑,声音小小的,声音越来越大,敬哥儿看的激动时,站树荫下手舞足蹈,恨不得撸了袖子冲进战场,茗哥儿还小,有些糊里糊涂,不防碍他跟着哥哥有模有样的学,哼哼哈嘿的甩着双手蹬着小脚。
荣泽对大孩子们的打闹没兴趣,倒是眼前的两小只,他看的忍俊不禁,茗哥儿学着哥哥,差点儿摔了一跤,幸好他及时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