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过人群,行了个拱手礼,“钦差驾临,末将有失远迎。”
赵御史脸上略有自得之色,“不必多礼。”
将领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此地刁民蓄意闹事,从几个渡口驾舟拦截官船,已经闹了好几天,行径恶劣,我等正求知府衙门定夺。”
赵世卿笑了笑,“今日我就是为此事来。”
为首的将领眼眸低垂,有些警惕地看向他。
赵御史轻咳一声,“如今钱塘江口海运一事甚嚣尘上,物议波腾,民议云沸,本钦差以王命旗牌请浙江巡抚移交河道监管之职权,接管海运。”
说完,听得几声喧哗,他扫视过众人,“有异议?”
众官兵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为首的将领。
将领犹豫片刻,“不知钦差可回禀了程府台?”
赵世卿淡淡一笑,“已经派人去了。”
众人为他二人让开了一条道,原先闹腾的民众也忽然安静下来。
四面风声不绝于耳,火苗蹿起。
将领是受命在此,看着他的身影,脸上忧虑更深,“那我等……”
赵世卿根本不看他,提袍走上阶,袖袍一挥,“先把人撤了吧。”
将领站在原地未动。
赵御史脚步顿住,隔着纷飞的白雪,转头看过来,怒火凌然逼出口,“难道还要本钦差请你们走?”
他话音未落,被拦在此地的民众高声附和。
码头上人声鼎沸,呼喊赵御史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那将领察觉到这声势高下,微微一愣,忽然凑近过来。
赵世卿下意识一退。
将领眸光一沉,压低了声音,“这些调来的兵不都是杭州府衙的兵,还有巡抚衙门的兵,您若是要接管他们,光靠程府台的牌票,恐怕不成。”
赵世卿轻嗤一声,目光定定地看向他。
“无论是谁的兵,都是我大明朝的兵。十三道监察御史为天子狩,他们、是不是天子兵马?”
将领沉吟片刻,又看向周围喧闹的民众。
他神色镇定,向后头的士卒做了个手势,一排排兵马齐齐退下。
赵世卿瞥了他一眼,“还有,放城门口的那些闽广百姓进来。”
将领一怔,“万万不可,如今东南奸民冒充倭……”
“当本钦差没长眼么!”赵世卿打断了他,“都拦了十多天了,是想看着他们露宿荒郊,冻死么!”
将领抬头刚要再辩。
赵御史已经在向台阶上走,退下来的一众士卒都静静地看过来。
走到高处,赵世卿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四面百姓将他团团围住。
人群投下一个个巨大的黑影,他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冷风冻住了周遭的声音,酝酿出一种隐秘的疯狂。
感受到四下热烈的目光,赵世卿咳嗽了一声,让自己镇定下来。
“凡去往闽浙南直三地者,分成几拨人陆续出海,其余人等听候衙门旨令。”
话音一落,众人欢腾。
杭州漕运码头上,一张张白帆扬起,如雪片纷飞,风萧萧然不止。
此间查夜颇严,大船沿江河行,迎风前进,行客御重棉尚有寒色。
赵世卿阔步走在江畔,已经换了一身公服,身后跟着数十号士卒。
他走在最前面,身侧有两位士卒提着红灯笼。
远望江上,夜幕沉沉,长舟驶风而行,停泊者亦不少,尚有百余艘,如此迟滞,不听号令,他心中生出几分烦躁。
走过江岸曲折处,脚底忽然暗下来。
赵世卿抬起头,一面巨大的船身挡在眼前,遮蔽了天光,密不透风,一片昏暗。
他们靠着船身走,四面沉闷无比。
他微微一怔,忽然开口:“那船上的人是谁?”
士卒低下头,“回御史的话,小的不知,只听说是江北淮安漕台衙门的部将。”
赵世卿“嗯”了一声,脸色却隐隐发生变化。
走过那一片黑暗的地带,他慢慢仰起头,灯笼里的光照出他的半边脸。
涛声激荡,四面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想起今日的种种,可算扬眉吐气。
嘉靖三十四年,他托了山东总兵的关系,写了一篇改九边卫所兵制的文章送到了南京兵部尚书手中。
文章送到,恰逢兵部尚书大寿,宴请四品以上官员。
时任南京户部右侍郎的陆东楼与尚书同坐一桌,席间拿起他的文章,扫过一眼,笑道“文章写得漂亮,道理却颇为迂腐”。
宴罢,兵部尚书遣人发还回来。
拿到书信的赵世卿几乎浑身凉透,坐在南京翰林院的冷板凳上,惶然无措。
江岸潮起潮落,忽有岸边酒楼低声唱曲,把他从遥远的过去拉回来。
耳畔,梆子一声一声的响,曲调低哑,沉闷无比。
赵世卿心头涌出了一股无名火。
拽起士卒的手,“带人过去,叫他们不许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