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黄葭一无所知,只在祖父轰然离世,她才发现了内府那恢弘华丽的躯壳下腌臢不堪的内里。
沈叔谒见她沉默,嘴角勾起,“这么说来,沈某倒不必多费唇舌了。”
他以手撑着桌案,站了起来,开诚布公:“今日我就是来与掌事详谈这笔生意。造船的事我想就是报给了部院,部院也没有二话。”
他语气斩钉截铁,仿佛事情已经水到渠成。
黄葭缓缓睁开了眼。
她看向沈叔谒,目光清明而锐利,“这件事……到此为止。”
沈叔谒猛地一愣,没成想她竟是这样的反应。
他微微侧目看向她,声音压得很低,“掌事是怕当年之事重演?”
黄葭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沈叔谒轻嗤一声,脸上带着几分不屑,“掌事多虑了。江忠茂愚蠢小人,见利而忘命,将好好的一手牌打得稀巴烂,世上如他这般的鼠辈又有几个?”
他倒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沈某一介商贾,略有家资,幸遇掌事,若能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也是三生无憾,掌事若是不放心,待会儿听戏时,你我再详谈。”
黄葭撇开脸,吐出了一口浊气,“我手头还有件要事,就不奉陪了。”
她边说边起身。
楼外的雨渐渐地停了,乐声变得渺远。
一阵风吹得烛火摆动,照映着沈叔谒的半边脸。
他死死地盯着那抹灰色身影。
直到她快要越过厢房的屏风,他忽然开口:“等等。”
黄葭脚步未停。
沈叔谒脸上青筋暴起,嘴里挤出几个字,“一千五百两。”
黄葭微微一怔。
“我暂时只能拿出这么多。”身后,沈叔谒补了一句。
黄葭仰起头,想起河岸上那些人,仓库的陈米最多再够两顿,等到大后日她就得带上人和家伙,去城中大户家里讨粮了。
那河口缺的是上千号人的口粮,还不知道整个淮安城大户家里的粮加起来有没有这么多。
身后,沈叔谒的声音放缓了许多,“眼下修河造船,最紧缺的就是钱粮,若是能解了掌事的燃眉之急,沈某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黄葭攥紧了袖口,心变得沉重。
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伸出三根手指,声音压得很低,“三日,三日时间,三日后若是有了主意,仍在这个地方,沈某恭候大驾。”
…
大雨焦灼地落下。
长着一棵松柏的土丘上,河工首张璜眺望着河流的尽头。
听着湍急的河水涌过,他的脸色分外凝重。
长长的竹竿放下水去。
一边的学徒看了看水没过的竹竿处,又看向张璜,“比昨日涨了一尺三。”
张璜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
走过了半个小丘。
一士卒骑马过来,隔着朦朦胧胧的雨幕喊道:“张工首,黄督工请您去!”
“她有什么事,已经把粮运过来了?”张璜眉毛竖直,身上寒酸的打了补丁的衣衫微微飘起,竟也透着一股威严。
那士卒的声音软了几分,“没说。”
河工首张璜冷哼一声,看向一边的学徒,“前日看她不说话,原以为是个不生事的,没想到也同那个姓李的大官一样,隔几个时辰就要点卯,生怕咱们跑了。”
…
天空阴沉沉,大帐里只点了两三根蜡烛。
走进帐内,脚下软绵绵的。
他心想这几日大雨,泥地松软,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堆木屑。
“张老伯,您来了。”黄葭起身相迎,声音平静。
她穿着一身棕色布衣,身上有些竹林里的潮味,熹微烛光落到脸上,透出一股平易近人的暖意。
张璜见了她,眉毛一竖,声音不咸不淡,“我等人天不亮便急着疏通河道,不像督工你,一来便是在大帐之中高卧不起。”
他说完这一句,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脸上全无愠色,神情满是郑重。
黄葭拉开一张长凳,“老伯,您先坐。”
张璜轻嗤一声。
只是走到那桌案前,见案上搭着一个暗黄色斗笠,斗笠已经被雨水浸湿。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黄葭,才发觉她长靴上满是泥水,布衣上还沾了杂草,发丝凌乱,狼狈不堪,像是刚从林子里跑了一趟。
“你这是……”
“回了一趟清江浦。”黄葭答得干脆利落,抽开椅子坐下,动作中带着一丝紧迫。
张璜被这股情绪感染,不由得地跟着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