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辰时便到,到三十石,等到大后日,钱粮一概能送到,一个子都不会少了你们的!”林湘坡再度拉高了调子。
他站在青黄的土丘上,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
张璜冷哼一声,大手一摆,“前日你便是说一个子都不会少,如今呢,一个子都不曾看见!你的话我们不信,换个人来!”
声音一落地,一呼百应。
在场的河工们抄起了手边的铁锹,怒目逼视。
林湘坡虽管着治河一事,但他早晚都待在部院、卫所,甚少来坝上一趟。河工们想找的是一个时时刻刻杵在他们眼皮底下的人。如此,一旦河口有事,这个人准跑不了。
黑压压的人连连附和,声音震动天地。
黄葭听着众人之言,心不由地揪起。
林湘坡眼眸一暗,“今日我就是为此事来的。”
黄葭怔怔地看向林湘坡。
他轻咳一声,“这位就是清江浦的黄船师,这几日将漕粮运出来的那些小筏子就由她管了,诸位有钱粮之事也可向黄船师禀明了,她自会报给我。”
说完,他扫视了众人,“如此,还有异议么?”
河工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河工首。
河工首张璜扫了一眼黄葭,见她年纪尚轻,不似那种能说得上话的人。
他瞪着林湘坡,“军爷没有诓我们吧。”
林湘坡笑了笑,添油加醋:“你可别有眼不识泰山,这位黄船师昔年也是在淮安督造了上百艘海船的大人物,她家祖祖辈辈都是能工巧匠,深受陛下倚重,别说是我,就是李佥事也比她不及。”
黄葭冷冷地看向林湘坡。
来淮安这么多天,他倒是头一个这么抬举她的人,只是这番抬举她的话却是要把她逼到绝境。
天下事,旁的都好说,听不了曲看不了戏,不看不听便是,只有钱粮最不可缺,俗话说,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她既不可能凭空变出钱来,更不可能去偷去抢。
等时日一到,这些拿不到钱粮的河工就会先要了她的命!
张璜瞥了她一眼,又看向林湘坡,声音仍是强硬,“那我们就等着明日的粮了。”
夜深了。
两岸的潮水不住地流动,大雾四起,眼前朦胧起来。
河坝边一座座青黄色山丘,山丘下是一大片黄色的草棚,雨纷纷落下来。
黄葭坐在蓬下,听着隔岸的水流声,抬头便是接天的雨幕。
脸上浮出凄然,“明日的粮要从哪里调?”
林湘坡捧着一碗热水,轻轻地吹起上浮的白气。
他有些愣愣地转过头,看着在雨幕前坐着的人,眼眸中浮出一丝无奈。
他低下头,沉声道:“先从城外的广济仓、嘉平仓找找看有没有未扔的粮。”
黄葭一怔,脸色微变,“你是要把那些腐了的粮给河工们吃?”
“有的吃总比没得吃强,再者,也没你想得那么坏,拿出来烧一烧,什么虫子都给烧没了,吃不死人,有什么不好?”他捡起一根树枝,拨弄着脚下的杂草。
雨声淅淅沥沥,平静中透着一股被压抑住的绝望。
他抬头看着黄葭,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藩台衙门带来的粮就对付了这么几天,我若是有粮,也不想他们这个样子。”
黄葭不再看他,仰起头望着阴冷的天际,冷不伶仃打起了寒战。
林湘坡低下头,幽幽烛光照着他的半边脸,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像是呢喃:“原来黄河大水,部院都会从漕运六省的粮里调出一部分给河工,可到了今年,一来粮收得少了,二来浙江漕粮不到,库存、转运,一天天地耗下去,这些都要钱。”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林湘坡拿起账簿,起身慢慢地向帐里走去,熹微的烛光洒落在他身上。
他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明日如此,那大后天呢?”
背后,黄葭的声音忽又响起。
林湘坡转过头,脸上显出片刻的疲软,又振作精神,“现在河口尚且没有通完,大伙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河工里头也有淮安当地人,真要是大水来了,先冲垮的是还不知道是谁家。”
“轰隆隆!”
晨起,风雨大作。
朔风刮过,江上黄白色的芦苇悠悠倒伏。
十几丈的牛皮筏宽阔有七尺,漕粮在其上走,众人在两边托举着。
河工的号子响了起来,江水浸得他们的膝盖之下一片浮肿,江流下的淤泥包裹着沙石,又冷又硬,稍不留神遍磨出了一脚的血泡。
忽然,号子低沉下去。
风,即刻停止。
两边的卫所士卒、河工,所有人都沉着头看着一队进出的人,那一张张废旧苇席里卷住的身躯。
苇席里垂下来一只只粗糙的大脚,谁都可以看见那脚下泛白的带着血痕的伤疤。
河工的媳妇静静地站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