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风大转凉。
连绵的雨连下几日,到夜半变为雨夹雪,清晨,细碎的冰碴窣窣地打在的伞骨上,手里的油灯恍惚要熄灭。
林间风声呼啸,黄葭走在进城的路上。
昨夜,她看过了那艘亟待大修的船,龙骨已经断裂、舵孔狭隘、铁钉脱落,是五六年前清江厂督造的。
看了船的用料,却见当时用的杉木与如今仓库中的杉木密实不同,若是用现在的材料来修补,恐怕会有渗漏的风险。
于是她翻阅典籍,发现台湾高山族人常用龙眼树、香樟树做舟,他们无需图纸,凭多年经验目测而成。先做好船头、船尾的雏形,船板与船板用木钉楔合,再用泥浆补缝,非常坚固,称奇于世。
这个“泥浆”,是用桐油、石灰、竹茹或麻丝调和而成。
今日黄葭就是想进城看看,市面上有没有好的石灰、竹茹。
至于那船的船型,她打算改造成蜈蚣象形。
蜈蚣船的规制始于东南夷,原本是战船规制,其上要放置千钧的佛郎机,沉重极佳,有道是“木石锡锡,犯罔不碎,触罔不焦,其达之迅也,虽奔雷製电,势莫之疾,神莫之追”。
大修之事一切落定,却听杨育宽说,近年来,在会通河上发生的船难已有三起,三艘船各不相同,却是在同一河段出事。
黄葭拿了河道图纸看,便觉奇怪。
这条河段既不是江流改道之处,也算不上曲折南行,这些船几次三番地翻在这里,莫不是……
水鬼作乱!
“海神娘娘,信女燃香以告,一愿,恶鬼退散,海浪风平;二愿,航船安稳,渔利有收;三愿,故旧亲人在天之灵,早归尘刹,来世再相见。”
红烛高挂,大殿沉肃。
黄葭三拜叩首,俯身望着殿上那女神像,目光虔诚无比。
一道高高的朱红大门敞开,殿内殿外都是乌泱泱的一片人。
但人声廖然,四下安静,只听得楼外钟声杳杳,好似梵音。
黄葭抬起头,见海神娘娘正慈祥地看着她。
她拜过神像,捐了香火钱,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走下去。
主殿的台阶砌得高,长长地从山丘中间延伸到山脚。
细雨一落,周围山色朦胧。
来敬香的人前后脚走下台阶,摩肩接踵。
她杵在黑压压人群之中,视线被游人的一把把伞挡住,挤来挤去,走得艰难。
终于下了台阶,眼前一片青黄水色,唯有十步开外的小楼上,一缕黑灰色炊烟分外显眼。
那小楼是个酒肆,开在了海神庙的山脚下,酒菜贵得吓人。
仗着每日敬香的人来来往往,山下几里路也就只此一家食店,虽然酒菜极贵,也常常能揽到不少客人。
黄葭自然不愿给店家“送钱”,一下山,便从包袱里掏出了尚有余温的包子,这是她进城前在清江浦的集市买的。
她边走边吃,正路过那间酒肆。
“砰!”
头上斗笠猛地一震。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砸到了头上。
四下望去。
只见泥泞的水坑里,浮起来一节花生。
这八成是那间酒肆的人扔下来的。
她有些气愤,抬头望去。
二楼窗边,一人斜着身子站着,悠悠抖着腿,月白色的袍子大落落套在身上,一种浪荡子弟的意味。
最可笑的是,凛冬已至,他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扇个不停。
隔得远,她看不大清他的脸。
倒是那人居高临下,视野清晰,瞥过一眼,便浑身一怔,“黄隽白?”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好似阴魂不散。
黄葭长叹一口气,扭头便走。
风声萧萧吹起,好似一曲丝竹音。
黄葭走得很快,下了山脚,踏上乡间小径,四围草色浸没烟雨中。
远望后头无人,她放下心来。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骏马嘶鸣。
前头一棵大榕树旁,王预诚将缰绳栓在树上。
他也戴着一个斗笠,隔着蒙蒙雨丝向她走来,目光沉沉,“你到底还是来了淮安。”
黄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愿与他搭话。
王预诚注视了她许久,忽然笑了,“你就不想知道,当年是谁帮你逃出市舶司的?内府的河道搜查何等严苛,你从巡海船上逃去崇安,若非有人帮你上下打点,以你的本事,能避开提督耳目?”
他不明言,但话语中的“有人”昭然若揭。
黄葭并不意外,只轻嗤一声,“你帮我?早不帮晚不帮,等到三年期满,那狗提督要换下一个人的时候,你就冒出来了,是为了帮我,还是为了帮你自己?”
王预诚看着她,没有接话,而是调转话头,“听说,你已经攀上了部院这棵大树,马上就要做那二十多个船工首的掌事了,恭喜。”
他语气阴冷,还带着些许讽刺。
黄葭瞥了他一眼,望着接天风雨,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