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
江边长亭,芦苇依依,酒水已烧开。
沸腾的水“咕嘟咕嘟”地顶着红泥盖子。
杨育宽难得喝酒,今天这一身素衣穿戴潦草,仿佛是刚从榻上爬起的。
他一边盯着盏子里的浊酒,一边摩挲着石桌上的信笺。
单就信笺上那力透纸背、浓墨出格的字,也能想见写信之人不平静的心绪。
这信笺是从淮安飞鸽传来的,由现任漕台陆东楼亲笔所书。
陆漕台的字从来都是一手端方肃穆的颜体,或许是小时候被书墅先生逼出来的,纵使案牍劳形,也不潦草。
只是这一回从江北送来的信笺上,竟然是一副狂草,足见他心中郁气不平。
信的内容更不必提,上来第一句就是“汝等知漕船紧急,视非亲临,因循怠玩”。
后头连用三问“职掌安在”,末了添上一句“鲍府台颇擅腾挪之术,予素知汝才,必能习之”,可谓阴阳怪气。
鲍冕的“腾挪”,是把州府官安定难民的担子腾出来,甩给了漕运部院,杨育宽等人的“腾挪”,却是擅离职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杨育宽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扶案站起来,身子猛地一颤。
几日前,他晨起问了书办,才知胡宝生一早便收拾包袱离开了。
他不知缘由,匆匆撑了伞去找人,好不容易赶到渡口。
“呜——”号角长鸣,是开船的声音。
细雨蒙蒙,落叶四散一地,他久立岸边,遥遥相望。
轻舟已不复,况复舟中人。
他二人相处仅仅半月,如今收到陆放篱手书,杨育宽才知胡宝生竟如此重义气。
胡宝生独自折返淮安,一人将罪名扛下,扪心自问,这事若换了他,他是做不到的。
这些日子,他独守江南,等着江北的消息,也愈发坐不住。
自胡宝生离开那日起,他心里便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江北复命扛下所有罪责,最后落到身上的结果,被罢官、被免职都是轻的。
他们擅用漕船,依照陆放篱外宽内忌、立政以威的一贯行事风格,早就定罪革职了,可这回陆放篱在信中如此盛怒,却全然不提及处置,实在是反常。
要么是因为胡宝生由陆放篱一手提拔上来,他欲下重罚,于心不忍,只能再拖几日;要么是他们这回犯的大罪无法议定,还要上奏朝廷。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杨育宽想看到的结果。
他在亭子里不安地踱来踱去.
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细小虫子悠悠爬过,所到之处,衣衫尽湿。
过了半晌,他不但坐不住,更是站不住了,非得到外头去走走。
熟料刚走出石亭,便见士卒匆匆上前。
杨育宽定了定神,勉强镇定地咳了一声。
“什么事?”
士卒拱手一礼,神色恭敬。
“郎中,湖州沈家沈叔谒,今日在松河河口带着商队入浙,卑职在他的船上搜出了一百斤私盐。”
杨育宽微微一怔,脸色变了变,“他人在哪儿?”
士卒低下头,“在外头,已经拿家伙拷起来了,您看是带到江北处置,还是……”
杨育宽沉吟片刻,目光锐利一扫,“把人放了。”
士卒猛地一怔,送上门的私盐贩子怎么就这样给放了?
他心中大为不解,转念一想,这回明明是人赃并获,如今把人放了,难道赃物也要还给那厮?
杨育宽瞥了那士卒一眼,仰起头,晦暗的天光落在他的脸上,像是浸在深深的水池中。
他的语气也染上了些暧昧的意味,“沈老板是熟客,一百斤盐都带回江北,它的主子自会来领。”
话音落下,初冬的寒气贴着四下竹木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纤尘。
士卒仍站在原地。
杨育宽微微蹙眉,“还有什么事?”
语气中发散着隐隐怒意,士卒心神一凛。
“还、还有一事,那位会造船的姑娘,正好跟在逃出来的延平难民里头,已经找到了。”
杨育宽微微一怔,心里忍不住舒了一口气,脸上浮出淡淡笑意。
这算是他这么多天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不由轻轻拍了拍士卒的肩膀,声音软下去,“做得好,带她过来。”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白日的暖气四散而去。
冷风恍如一把极钝的长刀,一点一点地刮着皮肉与骨骼。
杨育宽独坐亭中,恍若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在萧索中支撑着孱弱的身躯。
冬风扫走了秋季的凉爽,只余下肃杀。
黄葭被两个士卒押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