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讶异,已经夜深,藩台衙门的船怎么还在江上走着?
雾气渐退,终于看得真切。
灯笼摇曳,映射出甲胄的寒芒,船上站着一众兵将。
“这阵子倭寇闹得厉害,凡是过江的民船都要一一搜查,还望多担待。”船上的参将发了话。
杨育宽微微一愣,“敢问,是只查这一道,还是之后仍有关口?”
那参将神情肃穆,“这条支流与东海相通,算在海防之内。”
这就是把守森严、关口众多的意思了,杨育宽暗道不好,向他揖了一礼。
“在下工部郎中杨育宽,船上皆是公差,是从漕运部院来崇安公干的,还望诸位通融。”
“有牌票吗?”
他一噎,“没。”
“没有便不能放行。”
杨育宽脸色难看起来,此行借调了民船,却不想多了这重重关隘。
只盼此一行,莫要再生变数。
…
福建,建宁府崇安县
潮水平静地向两岸荡去。
秋风悠悠吹过,江岸上穿着蓝麻衣的船工们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眼见那艘快要散架的船向他们这边拖过来,一时间,只觉膝盖一酸,喉咙也开始发涩。
这是他们半月前刚修好的船。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薛大公子把手头藤鞭一扬,灰尘“砰”地扑在了船工面前。
漫天尘沙扑来,船工们连忙倒退几步,可薛家的几十个家丁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身后,诸山绵绵如长龙。
薛大公子挺着他那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在众人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
他爹倒是比他镇定多了。
薛俦气得胡子发抖,脸色泛白,来了半天还没说出一句话,杵在那里,眼睛不看船工,只盯着那艘破船。
他们薛家纵然有不少商船,可是能过江的却只有这么一条,哪知上个月大修之后下水,回来竟成了这个样子!
薛俦转过头,看向伫立在一众船工前面的刘老翁。
片刻,刘老翁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头。
眸光相触的一刻,薛相公眸中的失望几乎要把他吞没。
“刘公,我知道你修了大半辈子船,是出了名的能工巧匠,才把我们家这个心肝儿托付给你。结果你看看,这都成了什么!”
刘老翁一怔,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身后一个后生却忽然上前,“这船破成这个样子,大修过后的许多痕迹必是看不到了,薛老板莫不是想借此赖上我们,想让我们吃了这个哑巴亏?”
薛俦怒目圆睁,猛烈地咳嗽起来,拿手指着人,“还狡辩,你们这些个家伙,都多少年的老主顾了,此番分明就是糊弄了事,幸好没有闹出人命,否则我们刘家早被你们害得倾家荡产!”
众船工听了这番话,心头涌起怒火,但此刻敌众我寡,实在不宜相争。
“爹!跟他们废什么话!”
薛大公子扬起手中长鞭,“要么交钱,要么交人!把卖身契签了,不然就等着蹲大狱吧!”
他转头看过来,毒蛇般的目光从众人的脊梁缠绕游曳而上。
船工们敢怒不敢言。
薛大公子已有些不耐烦,鸷鹰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手中长鞭划破气浪,掀起一阵喧嚣。
刘老翁抬起头,顾不得单薄的身子骨,急急上前,他生得矮小,像是田里的稻草人,木愣愣地往那儿一戳。
那藤鞭就要打在他身上。
“嘭!”忽有一利物划开气浪,破空而出。
相撞的刹那,浸过油的藤鞭竟然被折成了两段。
众人皆是一惊!
薛大公子看着那断开的藤鞭,目光呆滞片刻,回过神来。
“哪个不长眼的,给小爷滚出来!”
见他怒不可遏,众人噤声。
只听耳畔江水潺潺,惟有鸟声清啼。
寒风狂啸起来,四下却安静异常,此地本就是偏僻的山谷,平素不见人踪。
须臾,忽有一道低沉的脚步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那一片淡黄色的芦苇荡后头隐着一抹灰色。
水烟浮动,朦胧不知究竟,黄白色芦苇拨开,黄昏余晖洒落尘烟。
那人走了出来,草帽遮头,蓑衣蔽体,内衬不过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麻衣,穿在其人身上恍惚也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流气度。
身后背着鱼篓,竟是个渔娘。
她移步走来,帽檐一角侧起,一双澄澈的眼眸从容扫过众人,显出几分落拓不羁。
薛大公子瞅见她,刚要扬鞭,却被一只手扯住了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