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手听得一头雾水,大约是昨天新长出来的脑子还不好用,需要磨合。
楚瀛洲·萨满版说——
猴子整只地吞下蟋蟀,人整只地吃切叶蚁,切叶蚁是人的蟋蟀,人成了猴子。
秃鹫吃腐肉是甜的,人吃发酵烂熟的水果是甜的,发酵果是人的甜腐肉,人成了秃鹫。
……
这都什么歪理,辩证相对论或者相对辩证法吗?
直到打猎归来,楚萨满还在继续:“……一旦认识到美洲豹的人格,便产生了同类相食的危险。鲁纳人吃动物不总是为了肉类提供的蛋白质,有时是为了得到动物的自我。当他们喝下美洲豹的胆汁,就是白色的美洲豹喝了美洲豹的胆汁,这是观念上的同类相食。”
晏行渊听出点味道:“你是想说,那些雨林深处雅诺玛玛人的食人习俗,是为了得到他人的自我?”
“有这方面的原因,”楚瀛洲肯定了他的猜测,“你还想到什么?”
“吃敌人……撕碎对方灵魂、展示勇武或者防止报复,但亲人葬礼上就……嗯……为了怀念、不、什么奇怪的理由……”
弓箭手放弃继续按泛灵论法则思考下去,他宁愿跟那群食人族打一架把密钥抢到手。
为什么密钥会在这种地方?
楚瀛洲少见地保持缄默。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他们受邀参加送别变成阿痖的豪尔赫的辟刹。
对生长在苏河的晏行渊,这是一场十分独特的葬礼。
首先是晚宴,主菜依然是那只白唇野猪,还有许多弓箭手不认识的阿维拉野菜,不限量的木薯啤酒和冬青茶。
每个客人和豪尔赫的阿痖都受邀品尝加了半瓶醋的鱼汤,而豪尔赫的女儿却称其为甜汤。
这时豪尔赫的阿痖仍被当作人类对待。
辟刹的音乐曲调忽而低沉,从欢歌转为神圣又悲伤的旋律。
到了豪尔赫的阿痖离开的时刻,无形的风吹过,他出生时的胎衣就埋在河边,那里同样葬着豪尔赫的父母。
如今埋葬了豪尔赫,未来将埋葬豪尔赫的女儿。
阿痖离开,活人们继续饮酒作乐,宴会结束前,一个鲁纳人在每位来客脸上涂抹红橙色油彩,很快要轮到晏行渊和楚瀛洲。
“别躲开,这是胭脂树种子磨成粉做的,”楚瀛洲小声解释,“他们相信这能让生人在阿痖面前保持隐身,就像魔法斗篷。阿痖对生者极为危险,仅视线接触便可能导致死亡。因为交流意味着用非生命的视角观察世界,这会带来自我的彻底瓦解,也就是死亡。”
晏行渊饶有兴致地看着被涂成花脸的博物老师,关注点却是:“所以,这种红色颜料真的可以防丧尸吗?”
楚瀛洲在弓箭手期待的目光下点头:“的确可以麻痹丧尸的感知。”
晏行渊的脸上也画好夸张的油彩,他对楚百科道:“待会儿我们找找胭脂树,摘点种子备着。”
“好。”
次日与阿维拉的鲁纳美洲豹人道别时,晏行渊怀疑自己被木薯啤酒搞出了幻觉。
他看到有些鲁纳人头上冒出豹耳,背后伸出豹尾,他们口中发出的不再是基丘亚语的再见,而是“嗷呜嗷呜”的叫声。
楚瀛洲面色如常地站在旁边,仿佛他看到的异常生物特征并不存在。
晏行渊隐蔽地踩了脚楚百科的靴子提醒他,楚瀛洲悄悄碰了弓箭手的指尖——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暗号。
好在异变的鲁纳人大都记得自己的人类身份,只有一只试图绕后偷袭的美洲豹被一计麻醉枪放倒。
“博物老师总有一两个自保的手段。”
坐在驾驶位上,楚瀛洲像对待左轮手枪一样吹了下枪口,在改装越野被越来越多的美洲豹包围前踩下油门。
“捕食者与猎物的地位可以随时转换,”被十余只美洲豹追赶的楚百科相当淡定,“行渊,你上去清理下后面的尾巴?”
“包在我身上。”
晏行渊打开天窗,美洲豹们看到肉自己从铁罐头中钻出来,兴奋地直流口水。
但猎手与猎物的身份已然反转。
距离最近的三只美洲豹首先倒下,快速腐烂的尸体被秃鹫清理。
一只美洲豹失去犬齿,哀鸣着逃走,它不久后也会成为秃鹫或食腐陆龟的食物,就像楚瀛洲故事里被友人的猎枪打断牙齿的同类。
弓箭手在系统信用点负债更新的提示音中快速解决了危机,车上又响起欢笑。
“几百年前,伊比利亚的传教士首次来到阿维拉,”楚老师想起一件好笑的事,“这些传教士常为鲁纳人的冥顽感到恼火。”
晏行渊即答:“因为鲁纳人不肯接受外来信仰?”
“因为鲁纳人相信每个鲁纳人死后都会成为灵师,进入永恒丰饶的天堂,只有邪恶的伊比利亚人才可能下地狱。所有的鲁纳人都在天堂,除非留恋尘世,不肯放弃灵师的生活。”
弓箭手笑倒在副驾驶位上:“哈哈哈哈,鲁纳人可真有创意。”
前方的土路愈发狭窄,枝条抽打在改装越野车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颇有节奏的背景音里,楚老师百科被衬托得更加悦耳,且催眠。
楚瀛洲说,存在于形式之内是毫不费力的。
这是形态动力学,是自我组织的涌现,比如亚马河上的圆形漩涡,又说到更复杂的人类结构。
漩涡的形态无法与它从中涌现的水流完全分离,人亦是环境的产物,当河床条件变化,漩涡消失,而河床的存在不依赖漩涡。
“嗯,你说的对。”
弓箭手开始哈欠连连。
楚瀛洲又说,雨林的橡胶树附近总有溪流,这在微观上与真菌寄生虫橡胶南美叶疫病菌的习性有关,宏观表现为橡胶树在森林的广泛均匀分布。
达卡香脂树则沿河分布,因为希氏小脂鲤喜欢达卡香脂树掉落的果实,并将种子沿河流传播。
弓箭手的脑袋已经歪倒在肩膀上,睡得香甜到能听见轻微的呼噜。
“我将利用形态动力学跨尺度的自相似性,将人类从技术主体中解放。”
楚瀛洲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一声微弱的叹息。
庞大复杂的债权债务关系网络,与某种微小尺度同构的跨尺度嵌套自相似重复模式联结。
财阀同样在利用这个网络,把所有基本规律都变成支配性形式的一部分,让赛博时代成为普通人无法逃脱的巨大樊笼,赛博秦制的稳固形式冻结了时间。
可形式不是从上而下强加的,形式始于微观,会自己出现,这为主脑的「文明重启计划」提供了理论可行性。
晏行渊分不清自己在梦境还是现实,他看到大群动物越过地平线涌来又倒下,属于此岸和彼岸,会死也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