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不知所措,便听辞盈大呼小叫的自后院风驰电掣而来,双手递呈一物道:“主人!看我捞着什么了!”
“十三幺!”卫兰歇一眼看清,冲口而出。
宣星冶屈指从辞盈手里拎起那物事,他手指苍白细长,骨节匀亭明晰,拎得那胡萝卜色的醒狮玉牌都增色不少,闻得卫兰歇出声,他斜眼颇为嫌弃的看过来,手腕一折,醒狮玉牌被高高的抛起。
卫兰歇忙迎上去接住,下一秒,那大头石狮子化身现形,“哐咚”一声落地,砸的地面摇了三摇。
“阿还!!这地方邪门儿!!你先走!!我断后!!”
他龇牙咧嘴的挡在前方,声如洪钟的嘶吼道。
卫兰歇顿觉感动,胸口热流阵阵,抱住石狮子热泪盈眶道:“十三幺!!你竟这般为我着想,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咦?原来你能变回来啊?”辞盈卷着袖子站在宣星冶身边,指着石墩子发出质疑:“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变回来,那池子浅得很,白在里头泡那么久啦!”
让尘也拎着扫帚靠过来吃瓜,疑惑道:“这种模样的石狮子少见,一般放在宅子哪里呢?”
“哪里都不行。”宣星冶说:“建议回炉重造。”
十三幺:“......”
卫兰歇有些看不下去,大声道:“你别瞧不起十三幺!他虽然看着不太聪明!关键时候可靠得很呢!”
“是啊!还是阿还了解我!”石墩子鼻歪眼斜的狡辩道:“我是按兵不动!以防打草惊蛇!威猛如我随便现身,伤及无辜怎么办!绝不是因为害怕!”
“有道理。”男人吞云吐雾,懒声道:“异端难容于瑶执,抱残守缺方得长久,你这是大智慧。”
十三幺:“......”
“不过你为什么会掉进鱼池里去呢?”卫兰歇疑惑道。
“一言难尽,有空再跟你细说。”十三幺警惕的觑着宣星冶:“先告诉我这家伙是谁啊?”
“传说中的那位宣家的遗腹子......”卫兰歇低声说。
“什么?!?!”十三幺惊得怪叫出声,“他他他是宣星冶!?”
“你小声点儿!!”卫兰歇说。
“天爷,你这还不跑??留着过年么!”十三幺惊恐万状。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一直想跑来着。”宣星冶平静的插了一嘴,似笑非笑道。
十三幺倏地噤声,攀着卫兰歇的手臂不敢说话,只敢打眼神。
卫兰歇沉默不语,不得不承认,他此刻的心绪十分复杂。
照理说外界流言如沸,而他又刚刚经历了那场荒诞的“刮骨疗毒”,应该和所有人一样,畏惧宣星冶,厌恶宣星冶的。
可他好像做不到。
他现在活蹦乱跳,穿着体面,也都是拜对方所赐。
脑海里有两个声音在交战。
一个在问:“卫兰歇,你怎么能被小恩小惠迷惑了双眼?”
一个在说:“卫兰歇,你又不是贞洁烈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难不成要恩将仇报么?”
卫兰歇咬紧唇瓣,望向游廊下的男人。
男人身覆重衣,身形高挑却不显威猛,端着烟杆的姿态有古拙的书卷气,又惫懒冷漠,像一件颓废却贵重的华丽祭器。
卫兰歇总觉得他与昨日有些不太一样,可又说不上来。
“宣二公子。”他想了想道:“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你。”
“我可做不到有问必答。”宣星冶道。
“没关系,你不想说的可以不说。”卫兰歇道。
“那你问。”宣星冶道。
“传言乌衣峰与世隔绝,我为何三番两次误入其内?”卫兰歇道。
"你也说了是传言。"宣星冶道。
“难道当年蓝少离剑斩群峰的故事是人为编造的?”卫兰歇诧异道。
“不可能!”十三幺道:“这么大的事瑶执上下举门皆知,怎可能是假的!”
“我也没说是假的。”宣星冶轻敲烟杆,懒懒道:“只是山断一时,未必不可连,不然盘古开天辟地至今,神州大陆难道都是平地起丘陵吗?”
“有道理啊。”卫兰歇捏住下颌,思忖道:“既然乌衣峰与外界相通了,为何这些年没人进来,你又为何不出去呢?”
“进来,出去,难道是什么好事?”宣星冶似笑非笑,眼梢扬起一抹凌厉赤色,“你进来了,还不是想要出去?”
“我......”卫兰歇一时语塞。
他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在隐晦的内涵些什么,可又道不明晰,索性开门见山道:“你若能出去,大可跟我一道出去,这样就不必强留我待在这里了不是么?”
“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原来还是为了这个。”宣星冶道:“你不嫌累么?”
“不嫌累。”卫兰歇斩钉截铁道:“那我眼下要走,你会放我走么?”
“想走就走,我只当没你这桩物件。”宣星冶冷笑一声,厌烦的转身,长长的衣袍曳地,“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出现在我眼前。”
他没入长廊深处,两侧延出不尽的幽暗,茂盛的绿藤渐渐枯萎,有白霜缓缓覆于屋檐和墙壁之上,发出“咔哧咔哧”的凝结声。
让尘与辞盈双双静默垂首,如两尊失了活气的精美人像,突如其来的死寂让卫兰歇倍感煎熬,他皱了皱眉,转身离去。
这回宣星冶言出法随,不曾阻拦半点。
铜门于身后闭合,尘封偌大的庭院宅邸。
......
天际阴云垒叠,遮蔽日头。
宣星冶走在廊下,穿堂寒风烈烈,他大袖衫的前襟敞着,行走时被吹的鼓舞,有薄薄的霜色爬上重工刺绣的里衣包边。
“主人!!”
辞盈自后方追上,急声道:“你又让公子走了!”
“是我让他走的么?”宣星冶冷冷道:“是他自己要走。”
“那你就甘心让他走?”辞盈道:“他是公子!”
“是又如何,除了那一模一样的皮囊之外,没半分长处。”宣星冶冷笑。
“就凭他是公子,主人你制不出第二个公子。”辞盈掷地有声道。
宣星冶倏地顿足。
森然寒意穿透重衣。
他眼前一晃,万千杀伐之声袭来,他冲进漩涡中心,绷紧的指尖试图勾住少年人翻飞的发尾——
胸口骤然传来剧痛。
宣星冶呼出一口白气,举手按住胸膛,俊美的脸孔抽动。
适时银甲青年急掠而出,掌中溢出白光,长枪释出顿于脚下,凝结的冰晶霎时间化作碎影,被枪风扫尽。
“你受伤了!”让尘沉声道。
“什么?!受伤?!伤在何处!”辞盈当即变了脸色,焦灼道:“宣星冶你要不要紧!”
宣星冶闭合的双眸缓缓睁开。
他似是困倦至极,浓密的鸦睫轻颤,眼尾的一抹赤色黯淡,让人无端念及那栽于荒原,枯于漠雪的乌木。
“伤了也好,免得分不清今夕与昨夕。”他低声自语,掸了掸衣襟,冷笑起来:“一个玩意儿,不配我一再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