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人包扎完伤口,又聊聊闲天,转眼天便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玄商君望着房间,犯起了难。
“这……怎可同床共枕呢?”
“可是我家就这一张床啊!”夜昙理直气壮地叉腰。
村民那哪有什么好屋子么?难不成自己还要给他租给连排的?
“我……”少典有琴刚想开口提议——自己可以睡地上,或者在桌子那打坐一夜。
话还没出口,就被夜昙打断。
“那你是不是想要让我这个救命恩人睡地上呢?”
“我不是……”
“不是就赶紧上床!闭眼!睡觉!”
“……”
夜昙紧接着掀被子上床,还推了前头磨蹭着的人一把。
“躺过去点!”
睡一张床怎么了?她过去还和乞丐共睡一个破庙呢!
“……”
平时睡觉,他都是平躺的。
现在有伤口,旁边还多个姑娘。
没办法,他就只能侧过身去。
黑暗中,某人睁开眼。
“哎呀,你转过来!压着你那伤口怎么办呀!”
明明就伤在那一侧,他还往那一侧躺。
“人家好不容易才帮你止住血的!你是不是故意要让人家的心血都白费?”
“……”被人强行掰过来,少典有琴当然也不好和个小姑娘计较。
不过……那姑娘的视线又很……炽热。
在黑暗中,分外明显,相当烫人。
如是,玄商君只能禁闭双眸,又在心中念起清心经。
他左脸的旧伤也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她面前。
“你这伤……”见人不反抗,夜昙自然得寸进尺。
她指尖探上来。
开始摸他脸侧伤口。
“现在会疼吗?”
“……不疼。”
玄商君已放弃劝说她了,只盼着她赶紧摸完赶紧睡。
“那当初……一定很疼吧?”
“嗯……大概?”
“这……你用法术能治好吗?”
修容术她也没有研究,但这烧伤……用点别的法子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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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夜昙还在锲而不舍地研究人伤口。
昨夜聊着聊着,她都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昙姑娘,你做什么啊?”
“我要再检查一下……才能给你开方子,嗯!”
夜昙背过手去摇头晃脑,俨然是一副神医模样。
“……”其实,医理他也不是完全不懂。
自己这身体……自大火后,便一直不怎么好。
师父都治不好,何况是个山村里的小姑娘了。
“不行!还是得仔~细~检查检查!”
夜昙张开手,从正面抱上人。
其实,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
她趁机偷偷用指尖卷他发尾。
“……”哪有这样检查的?
“昙姑娘,你这样……看得到我的伤口么?”
玄商君终是忍不住出言揭穿,不,提醒。
“好啦好啦~”
正面摸完了还嫌不够,他偏又说这话,自己正好将人翻个面~
“嗯……我看看……这伤口好像恢复的……还行?”
她顺势在人背上一推。
“???”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床的玄商君刚转过身。
“躺好。”夜昙将人摁进被子里。
“那个,昙姑娘,多谢你救我”,少典有琴掀开被子,试图起身。
他得离开了。
肩负着如此重要的使命,自己不可以在此耽搁辰光。
“你要去哪?”
“我还有事。”
“等等!”夜昙将人摁回床上。
“你伤还没好啊!”
“有什么事情比养伤还重要啊?”
“我必须要去仙谷。”
“仙……仙谷”,听到这个名字,夜昙心里有些虚。
“你去那里干什么?”
“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这几年,国家并不太平,甚至多有零星的战争。
师父猜测,那正正是灾厄带来的影响。
“什么事,比命还重要?”
她不可能不明白他要去做什么。
“再说了,你要是不好好养伤,可能还没到那地方就在半途之中死了。”夜昙吓唬人。
“这你可得想清楚了!”
“昙姑娘……说的也是。”少典有琴思考了一阵,觉得夜昙说得挺有道理的。
还好自己本来就留下了几个月的余裕,应当也不会赶不上日子。
“哎呀,别那么见外嘛~你叫我昙昙就行了。”夜昙坐下来开始煎药。
“……昙昙,你为何会搬到甘州生活啊?”少典有琴盯着那正在咕噜噜冒着热气的药罐发呆。
这里明明离他的老家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甘凉之地,自古苦寒。
江南人几乎鲜有踏足。
“这个……”其实这个地方离仙谷已经不远了,而且还荒无人烟,很适合做实验,修炼什么的。
不过,这些其实不重要,她是因为碰巧捡着他,才决定留下来。
“我那不是……我没钱住在城里嘛!”夜昙含糊其辞,扇药罐的手也快起来。
“那个……我检查过了,你乃至清之体,现在我手边没有合适的药。到时候我得去城里买点……你……不准走了,听到了嘛!”
夜昙的语气有点凶。
“咳咳……好。”
“若是我那包袱还在便好了,那里还有些师父给的药。”
而且……自己那画轴和面具……
夜昙不提还好,这会儿玄商君又开始惦记自己的行李了。
他到底不是那无欲无求的菩萨。
“是什么药你还记得么?”
“记得。”
“那我到时候一并去买回来。”
“对了……”听到夜昙说缺钱,少典有琴想起了什么似的,“昙姑……昙昙”,看见夜昙的神色,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姑娘进城,若是路过遇到我之地,可否劳你帮我寻找一个画轴?”
“就是被你抱在手里那副脏兮兮的画是吧?”夜昙朝柜子那努了努嘴,“放心我给带回来了。”她向来都是雁过拔毛的。
他说的那面具,她是真没看见。但这画掉得非常明显,瞎子都看得见。
“哎,你躺着,我去拿。”
“这什么宝贝啊?”
夜昙展开那画给少典有琴看,当然没忘记自己也看上一眼。
“不就一画……”
夜昙刚想嘲笑一番,又皱起眉头。
画上的人是一个道士。
但他的脸……
她很熟悉。
可那人分明就是一个和尚,怎么就会变成道士了呢?
“没破就好。”玄商君仔细检查了一番。
画轴也好好的,没有被损害。
玉佩也还在。
少典有琴轻轻抒了一口气,将玉佩取出,又将画轴卷起。
“烦姑娘帮我收着。”
“还有,这个玉佩,请你收下。”这是藏着以备不时之需的。
现在,合该把这个给需要的人。
“这……”夜昙掂了掂手中的玉。
这玉佩怎么这么眼熟?
“这是不是……起火那日你配的那块?”
“是。此乃我家传之玉。”
“……”这就更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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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少典有琴并没有按照计划那样离开甘州这处荒僻小村落。
“抬腿。”
“啊?”
“我说抬腿!”
夜昙揪了人大腿一把。
但是不敢太用力。
因为她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好得很慢。
腰上的伤处到现在还没痊愈。
再加上……
夜昙边整理被子,边瞄了瞄人脖上泛着的青紫,有点心虚。
她本想着拔火罐给他祛祛寒气的。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留下来一个月了,却还未大好。
自己的神医招牌都要砸了!
到时候又该怎么留他呢?
离光夜昙揩完油,又将人身上被子掖好。
“咳,多谢”,因病势有些加重,他暂时也走不了,“来生,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姑娘。”
“你先别说话了”,夜昙将一碗药递过去。
现在只能是……能拖一日算一日。
又过了旬月。
“对不起啊……”夜昙低下头。
“这不怪你……昙昙”,少典有琴接过药碗。
师父跟他说,他身体不太好,平时一定要小心。
但他自己也感觉不出来。
因为没有痛觉,往往发现不对时,已经迟了。
“你已经尽力了,谢谢。”
最多过一月,即使再不见好,他也必须要启程了。
然而,身体从来是不以人力为转移的。
半夜里,夜昙迷迷糊糊地被身边动静惊醒。
她意识到,他又发烧了。
夜昙当即施了些法术,等了一会儿,却也不见好转。
“你醒醒啊!”
情况急转直下,夜昙有点急了,开始拍人脸。
为了不让他离开,所以……
她至始至终,都在不断地给他下毒。
当然那剂量很小。
但他的身体好像承受不住。
想是因为那场火灾的缘故吧?
“师父!!!”对方昏迷不醒,无奈之下,夜昙只能用传音镜联络自己的魔鬼师父。
她的大喊大叫直接让镜子另一端的国师捂住了耳朵。
“还是一样聒噪。”
“师父!”
“不是很好嘛?”国师放下塞在耳中的手指,揣起了手,看着镜中人,一脸兴味盎然的样子。
“随便治治,吊着他的命,再送他去仙谷,你就不用去死了。”
现如今,她还是挺珍惜这个徒弟的。
若她能活下来,要自己倾囊而授……倒也不是不行。
“那怎么吊啊?”
“笨蛋,你就用为师教你的奇门术法,放慢他身上的时间就行了,一准能成。”
“这么简单的法子,你为何不用?”
“我……”被骂笨蛋的夜昙语塞。
放慢时间,哪有那么简单?法力消耗大不说,还不持久。
“我是想要……”夜昙转着脑子想措辞。
她不可能跟师父说自己要救他。
“你该不会是想救她吧?离光夜昙?”
“怎么可能!”
夜昙的否认堪比光速。
“那你是怎么了,直接把他绑了便是,还救他做什么?”
光影中,国师的面目堪称模糊。
“你又不是第一次对付自己的恩人了,为什么不下手?反倒还来求本座救他?”
“……”
国师的言语让夜昙无言以对。
为什么?
“我……那个他现在就要嗝屁了,那什么……奇门术会消耗我太多法力,我怕他撑不到献祭那时候了!”
她只好瞎整了一个理由。
“反正我得先救活他,师父,你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做啊?”夜昙没工夫开玩笑。
“大不了我回来以后继续给你免费按摩好了!”
“……免费按摩?”有点心动啊……
但……万一死丫头回不来怎么办?
“师父师父师父!”
“知道了知道了!”国师有点无语。
“你就这样……”
“那个……师父啊……”夜昙能够感受到床上人的体温降下来了,多少有些安了心。
“你有没有法子治他的脸呀?”
“他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你那么关心他脸作甚?”
“我那不是……主要是……这么放着……不好看嘛。”
“夜昙,你不会是……”
“没有!”
“没有没有!”
夜昙疯狂摇头。
“绝对没有!”
“……你最好是没有。”
国师隔着镜子点了点夜昙脑袋。
“你给我放清醒一点,知道嘛!”从镜中看来,那小子明明长得……也没有好看到举世无双嘛。
“不然到时候别说是我徒弟!”
“那师父你到底有没有治脸的法术嘛?”
“我可没有!”
说着,国师便掐断了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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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呀?”看来师父的法子果然是有用的。
“昙昙……”玄商君低下头,“为何……抱着我?”
“因为……”
废话当然是怕你死了!
夜昙在心里暗暗吐槽。
“我就是帮你发发汗……发发汗啊……”她的眼神持续游移中。
“昙昙姑娘,你能不能先松开在下?”
她总这么抱他,他都觉得有点热了。
“嘁……”夜昙不甘不愿地松开手。
没人抱着,玄商君很快又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你怎么了?”
夜昙的手还抓着少典有琴。
“你冷吗?”
“我……有点怕。”病势凶猛,他也感觉到了。
“怕什么?”
“再这样下去,我怕……永远都到不了仙谷了。”
他再没有什么亲人,只有师父了。
所以自己不想让师父失望。
“我怕完不成师父他老人家交代的任务。”
虽然师父说,还有其他人也可以,但是……
“我也不想连累离光氏的那位公主。”
“离光氏……那个公主?”夜昙明知故问起来。
“嗯。”
他们国家顶顶有名的公主也就她和青葵公主了吧?
“那个……”夜昙止不住心中惊奇。
“你就不会想要那个公主代替你献祭吗?”
摇头。
“为何!”他这样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坏!
坏蛋!哼!
“师父说我的体质比她更合适。”
“而且,若能助她逃离这样的命运,我很高兴。”
“……也算是做了点力所能及之事。”
为那个女孩,也为这世间。
少典有琴看向夜昙。
就像她。
虽然,他不知道,她是如何会来到此处的,但想来这些年,她过得还算顺遂。
当年,能帮上她一些忙,他心足矣。
“你……就不怨么?”夜昙的心头涌上一股酸楚。
“什么?”
“我是说……你明明没有做坏事……你……做了许多好事”,她低下头,摸摸手上佛珠。
“不觉得命运待你不公么?”
“不。”
他并不怨恨命运。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助人本不是图什么回报。
能帮便帮了。
“放心,你不会死的。”
夜昙跳起来,将人搂紧了。
别人说这话,她多半是不信的,而且还会嗤之以鼻。
“昙昙……我……”玄商君想说,不管如何,自己都是要按着既定的计划离开的。
“你再等一等”,夜昙打断了他的话。
“至多……至多一月,我肯定能治好你的,你放心,不会耽误你去仙谷的。”
“昙昙……谢谢你。”少典有琴到底没忍住,手轻轻抚上夜昙的背。
自母亲走后,很久没有人再抱他。
可少典有琴也没想到,自那以后,这个昙昙总是时不时就冷不丁扑进自己怀里。
抱着他不撒手。
“你做什么啊,昙姑娘?”他故意喊她昙姑娘,让她不要靠自己太近。
可她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我就是……帮你量个腰围啦。”
“……”没错,就是这样,他说一句,她总是能回好多句,找出十七八个正当理由来。
“手抬起来。”
“做什么?”
“哎呀,就给你做点新衣服,也去去晦气嘛~”
“可是……很贵吧?”
“放心放心,这点小钱我还是有的~”
“可是……”她都住这小木屋了,还能有多少富余的银钱?
夜昙不觉有异,她量完了寸尺,兴致很高:“我去趟裁缝铺,你在这里等我啊,我很快就回来!不准自己偷偷一个人走掉喔!”
“很快……”少典有琴轻轻问道,“是多久?”
“裁缝铺比较远,我想……”夜昙扳了扳手指,“就算再快,也要两天。你等我啊!”
“……”
少典有琴视线向下,盯着夜昙脑袋上的紫色发珠。
他听得自己应下,“好。”
……然而,等了两日,仍不见半个人影。
这下,玄商君心里多少有些急躁起来。
她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少典有琴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出去找人。
可才走到村庄的大路上,好巧不巧就碰见了一群小孩。
少典有琴有些尴尬地捂住左脸。
出来得急,他忘记带上夜昙的帷帽了。
很显然,现在他是吓着小孩了。
“等等……”玄商君不知道该远离那些朝自己丢石子的小孩,还是该走上去安慰一些被自己吓哭的小姑娘。
“你在这里干嘛啊!”正巧被归家的夜昙撞见这幕。
那她当然是……
把那些破石头都丢回去咯!
“昙……”玄商君再看不下去,上前将人拉走。
————————
【半面妆】
夜昙揉了揉手腕。
自她开始学艺,已经好久没真的纯动手打架了。
遑论拿石头丢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