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前。
昆仑山洞中。
一身黑衣的贰负正在专心致志地埋头刨土。
“怎么,是想通了要和我合作吗?”
听到洞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头也不回。
现在,离他预期的进展还差很多,正是需要她们的时候。
“老夫是来帮你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你是谁?”贰负转头。
他抬起的脸上还有些污泥。
只见对面是一位须发皓白的老者,却是鹤发童颜。
虽是人形,猛的一见,却莫名让人觉得……他的脸孔有些像鸟。
不过,这老头,一身道袍,手上一把拂尘,看上去就是个修道的。
“……你不需知道本君是何人。你将昆仑成熟的,没成熟的地脉紫芝通通都挖走了……怎么样,可是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哦?我想要的……”贰负站起来,掸了掸袍子,脸上浮现出有些玩味的表情。
“你知道?”
“当然。哎……”白发道人随意找了块石墩子坐了下来。
“昆仑的地脉紫芝啊……全都被你挖走了,还好王母的蟠桃这次还没有被你们这群小不点祸祸……不然她又要生好久的气了,哎……小子,你身上有沉渊的气息啊……”老者侃着大山,脸上还露出了十分怀念的味道。
“我听说,之前沉渊里还有个叫‘英招’的王后?”
“……应该是,不过已经死了。”距离他出世也没过多久。
那些旧闻,还是他之前在和噎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听说的。
“想这昆仑槐江山的园圃,本也是由一个叫英招的天神主管,当时,此地是多么繁盛……”
“仙君来此,怕不只是为了与我忆往昔的?”贰负挑眉。
“还是说,您是来阻止我动地脉紫芝的?”
“小子欸!这你就说错了!如今,不管是沉渊也好,天界也罢,都已归不得本君管了……只是你这地脉紫芝么……好歹是西王母的物什,被你这般暴殄天物,本君也不好真的坐视不管……”
若是被她知道了这么大片地脉紫芝都被祸祸了,自己少不得还要去安慰。
“你将剩下那些未成熟的地脉紫芝交给本君”,待他用过枯木逢春再看看效果,“作为交换,本君会帮你将那株地脉紫芝催熟。”老者边说边往被贰负身体挡住的那株地脉紫芝而去。
一道青白色的光芒闪过。
贰负眼见着被自己折腾了许久的地脉紫芝双花徐徐绽放。
紫色光华并上青蓝,璀璨四溢。
“……”一时之间,贰负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自问天赋尚可。
可自己不眠不休努力了好几个大夜,眼里都不知是平添了多少血丝,没成想这老头一拂手的功夫,居然能够让双花齐齐绽放。
“你……”贰负花了一些时间,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可知道我要做什么啊?”
“让昆仑充满混沌吗?哈哈哈……”老者甩了甩手中拂尘,笑开了。
“年轻人,若你做得到,便放手去做吧。”
“你究竟为何帮我?”这人看着虽然仙风道骨……莫不是又如噎鸣这般,是个狂人?
“……这么说吧,我与这昆仑的人有仇,这个解释你可还满意?”说着,老者便将手中拂尘转了好几个花,“若是不满意,我还可以多给你几个。”
“……”
不远处,蓝紫色的光芒完全消失后,贰负惊讶地瞪大了眼。
“竟是如此肖似。”
“哈哈哈……”老者笑着扬了扬拂尘,化为一道白光,飘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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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松开手,眼前之人化作一道蓝光,进入闭目躺着的玄商君体内。
一瞬间,整个屋宇都蓝光大盛。
夜昙不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随后,那蓝光次地减弱,又像一朵绽放的花,渐渐收回了自己的花苞。
最终,那光全数没入了少典有琴的身体。
夜昙当即跑过去趴到人跟前,仔细盯着人看。
“唔……”少典有琴的手动了动,眉头轻轻皱起。
“看来他应该没事了。”嘲风走到夜昙身后。
乐观来看。
现在,嘲风更想解决的……当然是青葵的事情。
青葵的灵识还在夜昙的体内。
只要想到这件事,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忆起,归墟那个时刻。
于是,内心中的不安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是吗?”夜昙还有些忧心。
“倒是你,葵儿她真的没问题吗?你赶紧想办法把她给弄出来。”
嘲风还是有点不放心。
“哎呀没事啦!”夜昙拍拍胸脯,示意一切都好。
姐姐在自己身体里,难道还会出问题吗?
“咱们就好好等着没有情醒过来吧?”
“若是你和他合力,配合我从那书里看到的法子,定能分离出姐姐的!”
他们不都知道口诀了嘛!
“可老五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啊!?”嘲风也学着夜昙的样子开始盯人。
“哎呀……”
夜昙话音刚落,平地忽得刮起了一阵黑色旋风,像利剑一样刺出,直冲二人面门而来。
夜昙与嘲风根本来不及反应,黑暗便飞速蔓延,一下吞噬了他们身处的楼宇。
夜昙只来得及看了眼面前仍就双眸紧闭之人,人就被完全卷入了黑暗中。
“夜昙!”嘲风登时大惊。
他能感觉出,这气息,不是简单的瘴气或是魔气。
是与归墟那时一样的,如刀割般冷冽的罡气……
是混沌。
“啊……”黑暗之中,传来了夜昙的尖叫声。
很显然她是遭遇了什么。
“夜昙——”嘲风抽出魔刀,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浓黑中大吼着夜昙的名字,“你在哪?!”
无人回应。
嘲风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从前,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但自从被人打傻了以后,沉渊恶煞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敏锐不仅是天生的,还是刀山血海中一次次摸爬滚打出来的。
他知道,如今情况不明,一味的冒进,只能让自己陷入危机。
但……夜昙身上还有青葵的灵识,他当然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
没办法,只有耐着性子慢慢找了。
嘲风定了定自己的心神,深吸一口气,便迈步朝着自己的前方走去。
其实,他感觉向哪个方向走都差不多。
黑暗之中,没有任何坐标,他基本已经失去了判断方向的能力。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
嘲风依旧谁也没有遇到。
到底怎么办?
他忽然停下脚步。
前方,好似有黑色的气息在波动。
“嘲风……”
蓦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嘲风身后响起,仿佛刺破黑暗的那一束光,引得他一下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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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悬浮于天上。
是天上……
却不是天界。
这里……是哪里呢?
放眼望去,方圆几里内,是一片森林。
这里是……兽界的远郊。
脑海中传来这样的信息。
熟悉中又透着几分陌生。
玄商君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地上那些人。
他们目光的尽头,皆是自己。
他不喜欢被这么多人盯着。
尤其是……
黑衣的人群,是沉渊族。
嘲风、谷海潮,顶云、英招。
沉渊叫得上姓名之人,竟是都聚集在这里了。
对面是……
清衡,紫芜,均未受伤。
他们皆以期待的眼神望向自己。
仿佛他未进归墟那时。
亦让他想起曾看到过的,那些庙中信众殷殷期盼的眼神。
清衡、紫芜,他们一直相信他,相信自己的兄长能够归来,能继续保护他们。
自己又如何会让他们失望呢?
然而,此时此刻,他最想要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
离光夜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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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退了沉渊军队后,玄商君便抱着夜昙返回了天界。
天界的一切,还是如他神陨前一样。
像是毫无生机的一潭死水。
整个天界,都暮气沉沉,让人不由郁郁。
除了……
他的天妃。
天葩院的亮色,是她给予的。
“昙儿?”
“你来了啊?”夜昙从满是纸的桌面上抬起头,声音不是很雀跃。
她顺手将桌上的一堆卷子往外推了推。
少典有琴走上前,牵起她的手,关切问道:“头还疼吗?”
“现在不疼。”
她明白,自己是如此矛盾,所以才会头疼。
不过,她还和姐姐痛感相通……
夜昙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手却被人握住。
他的手,依然温暖宽厚,轻轻在她太阳穴处揉起来。
“若是还疼,可千万别硬撑,我去找医官来给你检查一下。”他检查了几遍,找不到病根,只能请教专业人士了。
“不疼了……我想,应该只是……没睡好吧。”
夜昙低下头,不去看少典有琴的眼睛。
想来,那双深邃的星眸里,依旧满盛着温暖和欣喜。
有时候,温暖会抽走人的斗志。
有时候,真诚会照见所有黑暗。
所以,她无法直视。
“那你为何不开心?”神君的手自夜昙太阳穴处下滑了些,指尖点上了她柔软的脸颊。
“虽说要低调些,却也不必如此……”有他护着她呢。
“你跟我来。”少典有琴笑着牵起夜昙的手。
“昙儿,你……怎么了?”
连日来,他一直努力想找些能让她开心起来的活动。
包括教她投壶、教她书法,和三真一起赌钱之类的。
前前后后,逗趣的办法也想了不少,可她兴致一直不高。
“整日待在天葩院,我……人家好无聊啊……”夜昙的声音闷闷的。
“那,你想要去凡间玩玩吗?”玄商君自然明白问题症结何在,“不如我们……”
“我……还是不去了吧?”夜昙犹豫起来,“今日,我有些累。”
少典有琴轻声叹了口气,缓缓将人按进自己怀里,“那,我改日陪你去吧?近日,天界事务是有些多,晚些我还需要回蓬莱绛阙处理……”
说着,神君便去看她脸色。
“嗯……”夜昙神色微动。
“昙儿,等忙完这阵子……我就带你走,可好?”
“……走?”少典有琴冷不防冒出的话让夜昙有些怔楞。
她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可是……要走去哪?”天地之大,她竟是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
也许,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意义。
“不如就去兽族定居?”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怎么?你不愿意随我下界吗?”神君紧了紧拥着夜昙的臂,“莫不是舍不得这天妃之位?”他挺想看看她生气时鼓起的那张包子脸的。
比如今这有气无力的样子强上百倍。
“好吧,那就去兽界。”她头疼。
夜昙听着自己的说话声,只觉声音越大,自己的头就越疼。
“可是累了?那……我先陪你吃点东西,吃完了你就去歇一歇,好不好?”
夜昙的眼神定定的看着人。
“……好。”
“吃点心喽!”神君自袖中翻出一物,用桑皮纸包裹得十分严实。
不知道是什么。
“昙儿”,他将桑皮纸在夜昙脸前晃了晃,“你猜一下,我给你带了什么?”
“嗯……”夜昙动了动鼻尖。
香喷喷的气息表明纸包里定是吃食,“黄焖鱼翅……不对,桂花鱼翅?”见少典有琴摇头,夜昙比着手指想了想,“那……荷包里脊?不然就是……樱桃肉?清炖肥鸭?”记得这些都是她过去经常点的。
继续摇头。
“那我猜不着了……”夜昙眼神里蒙上一层亮闪闪的雾,不知是故意装可怜,还是真的头疼,“到底是什么呀?”
“你看呀……”虽然对方似乎胃口不佳,但玄商君也不气馁,继续好声好气地哄着人。
他将覆盖着的桑皮纸一层一层地剥开。
“是胭脂鹅脯。”
“喜不喜欢?”少典有琴声音清亮柔和,“我特地让飞池去缤纷馆旁边那家要排队的店里买的,尝尝看?”
“来……”他本不喜腥气,见夜昙没有动手接的意思,便自己动手撕了鹅腿递给她。
夜昙有些心不在焉地将鹅腿接在手里,目光依旧游移不定。
“昙儿,你若觉得实在无聊……这几日,不如就去上书囊继续上学可好?”玄商君以清洁法诀拭净双手,如此建议道。
要完成工作交接,尚需时日。
而且,父帝那里,若是知晓自己的想法,估计还要生上一阵子气。
“我……”
他温言柔语的时候,顽石也化成水。
夜昙心上忽然涌起阵阵酸软,眼里亦有一层水汽浮上来。
她双眸中似有暮山烟光涌动,更显明亮。
……又来了。
夜昙闭上眼。
再这样下去,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哈……”
夜昙假意打了个哈欠,又伸手揉揉眼睛。
“我……可能去不了了。”
“为什么?”少典有琴有些疑惑,“我与青藜星君说一声,你随时都能回去念书的。”他只当是对方不愿让自己为难。
“因为我……”夜昙深深吸了口气,把剩余的那点泪意也憋了回去,“我觉得,题目有点难。我真的……不太会。”
“那些题目如何能难倒你”,神君只以为夜昙还在玩笑。
……也是,太简单了也不行,
她可能都懒得去。
“那我每天抽两个时辰,来天葩院教你,可好?”
“那……”夜昙倒是没再拒绝。
“我有一个问题弄不懂,现在能问你吗?”
“什么问题?你问。”
“那你等一下,我去拿来。”夜昙放下鹅腿,随意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起身去翻桌上那乱糟糟的书箧。
不一会儿,她就摸出个有些陈旧的卷轴。
“就是这个”,夜昙将卷轴递过去,“上面有很多上古时期……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嗯……”神君接过,展开看起来,“这不是四界生灵史吗?”
不是法术,只是记忆背诵的科目而已。
“怎么?有什么地方不明白吗?”
“这里写……”夜昙的指尖点上一行文字,“太初,盘古开天辟地。天地重启不久后,上古生灵几乎灭绝殆尽。”
“这是为什么啊?”夜昙的双眸紧紧盯着眼前人。
“……这”,这书上还真没写。
玄商君有些迟疑。
灭绝了就是……
灭绝了啊。
除了某些好奇心特别旺盛的学究,基本没人会去追究那些。
毕竟地脉紫芝都灭绝很多年了。
“还有这里……”没等玄商君给出回答,夜昙又指上另一处文字,“地脉紫芝,这个你见过吗?”她抬头看向少典有琴,脸上已是一副虚心好学的表情。
“这个……我没见过”,神君摇了摇头,“早在万年前,地脉紫芝便已不存于世。”
“我听说……”夜昙咬咬唇,“只因地脉紫芝能开启归墟,所以万年前,四帝联合,在诛灭东丘的同时,也毁了那株上古神树,对吗?”
“你呀,之前定未好好听课”,少典有琴失笑。
这小丫头,居然说地脉紫芝是神树,不过……某种意义上,能开启归墟的树,的确也当得起一个“奇”字吧?
“青藜星君一定讲过,地脉紫芝,分则吸汲清浊二气,合则开启混沌归墟。”
玄商君回忆了一下,几乎所有相关书籍都记载,它能开启归墟,“万年前,四帝联合,毁灭地脉紫芝,还被后世传为一桩美谈。”
“……美谈吗?”夜昙低头呢喃,“杀人也算是美谈啊……”
也许,有名目的杀人……就是这个世界的正义吧?
可能,她和姐姐也是在做一样的事情。
“昙儿,四帝诛杀地脉紫芝之事,已是历史。”时移世易,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做一样的选择。
“所以”,夜昙轻声开口,“如果地脉紫芝并未灭绝,四界也会继续对它们赶尽杀绝,对吗?”
“可这世上已无地脉紫芝了。”这假设毫无意义。
“昙儿,你为何要问这个?”玄商君有些奇怪。
“莫不是……你喜欢?”想到这种可能性,神君挑眉。
若真如此,或许……他也可以给她做个样子类似的让她养着,正好帮她打发时间。
“我只是觉得,那花还挺好看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啦……”夜昙的语气有些怪,“就不能当成教授四界历史的植物标本专门养起来吗?”
“噗嗤……”神君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这奇思妙想也太可爱了。
昙儿,地脉紫芝以混沌为壤,哪里是能随便养活的。
就算能……也不可能真有人敢养。
除非那人不惧被当作四界公敌。
“我说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吗?”夜昙有些莫名其妙。
“昙儿”,玄商君将夜昙揽进怀里,拍拍她的肩,“若你感兴趣,我回去给你弄些类似的花来,好吗?”
“有琴”,夜昙抬起头,望向少典有琴,“不用了,我就是……问问。”
答案,她,她们,早就知道了。
她右手伸入自己腰间,握住美人刺。
“……那我们继续吃……”一句话尚未说完,少典有琴蓦然低头。
夜昙的美人刺,在瞬间贯穿了他的胸口。
蓝色的毒液随着血脉迅速蔓延。
普通的毒,对玄商君这样的上神自然毫无威胁。
然而,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浓郁的混沌之炁,沿着跳动的血脉,四散漫延。
瞬间在他体内炸开。
“……”
少典有琴紧紧握住夜昙的手,想说话,嘴里却全是血。
夜昙凝望着他。
这样近的距离,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这件事,毕竟真的已经拖太久了。
此时,她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太疼了……
夜昙握住美人刺的手开始颤抖。
像是为了抗拒头部传来的剧烈疼痛,夜昙下定决心般握紧了美人刺,随后,她将这法宝的最后一段也刺入玄商君的身体。
与此同时,有什么从她的眼眶中滑落。
少典有琴缓缓伸出手,将那晶莹剔透的珍珠接在手中。
“为什么?”他轻声问。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为……什么……咳……”
不仅难以置信,且毫无头绪。
她好像比归墟里的混沌还要让人难以捉摸。
“是啊……为什么呢?”夜昙的指尖抚上了自己的眼角。
她用左手轻轻揩去了剩余泪渍。
“为什么我……也会流泪呢?”
话音刚落,她的右手猛地抽出美人刺。
“咳……”玄商君用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
每咳一次,都有鲜血涌出。
所幸,将嘴里的血咳出后,他终于能发出一些声音。
“……”夜昙缓缓起身,站在少典有琴面前,就那么定定看着他。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站了一会儿后,她转过身,想往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