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不会同意水分身的计划,毕竟他看上去真的很……迫切,”我将整理好的丁口簿放在药师野乃宇面前,“但那的确是必要的防护措施。”
“你以己度人了。他是贵族,不是忍者。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很多东西握在手里,而不是像你我一样,因为能够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一旦失去什么,便想着拼上性命也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药师野乃宇温柔道。
“论杀人,我们比他专业许多;可若论期待和希望,他远比我们在行。事实也是如此,再有几日,他便该以城主的名义行事了。”
我想了想,决定放过这个过于深入的问题并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他当时的情绪过于到位了,总不至于都是演戏。无论他的真实想法如何,现在的结局是好的,这也够了。”
“这样的结局就够了?”
“我觉得已经够了……嗯,”我挑了挑眉,“你认为我做得还不够?”
“看你先前的精神状态,我还以为你会把他大卸八块,”她笑眯眯地扶了扶镜框,“但是你没有。”
我摊摊手:“又不是什么虐杀狂魔。”
“你就当我也以己度人好了,”药师野乃宇脸上挂着充满歉意的微笑,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你是如何处理尸首的?”
我指了指南方起伏的山峦:“我在那边随便找了一处悬崖,把他的脑袋丢了下去,”又指了指北方林立的峭壁,“又在那边找了处河谷,把剩下的躯干丢了进去……也许在下游才有机会重逢吧?”
“南北两面?”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墙上新挂的舆图,“那似乎是两条不同的河,在下游也重逢不了的。”
“那就大海里见,”我摆了摆手,“附近的江河溪涧那么多,我哪里有空去挨个考察?除了方位以外我都是随便丢的,看见就烦。”
药师野乃宇掩口轻笑:“黑狐队长原本就像一个结一样。没头没尾,一团混乱,看似处处是路,实则处处死路,现在嘛……”
我看她一眼。
“现在结打开了,虽然因为曾经结得太死、结得太紧,导致路看上去还是有些曲折,但从首到尾、从头到脚,总算还是有了一条通路。”
“嚯,居然是通的?那就借你吉言了。”
我伸了个懒腰。
“……大概是因为,我的任务终于开始跑进度条了吧。”
——我和渡边平步一通话疗,渡边平步明不明白我不清楚,但我的确是把自己给疗明白了;我的路通不通我也不清楚,但我的确是将心中悬空的大石给放下了。我总算在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基础上,明晓了该如何去做了。
仇人死了吗?死透了。
仇人是我杀的吗?太是了。他人头落地时所发出的坠响,他脖颈断开时所喷出的血泉,他的躯干随着我松手的动作瘫倒在地面时尚且柔软温热的触感,他的血液在地面上蜿蜒铺展开来时泛起的涟漪和其中模糊的人影……我是如此笃信,世上绝不会有如此真实、如此温暖的梦。
那时我恍惚着用手指去触碰沾在自己面颊上的温热,脑中的画面就忽然变得纷乱。一刹是两只交握的幼童的手,一刹是妇人披散开来的柔软长发,一刹是山间野草莓生有毛刺的幼嫩的叶子,一刹是……不知哪一个年头的,山间的月亮呼出的月光。
紧接着,我蹭到了自己没有被温热覆盖的冰冷的面颊。我的大脑从迷幻中醒来,捻捻指腹,仇人的温血黏糊不舍地脱落,化作点点腥臭的尘埃。
——必须杀。只有杀。
唯有得来仇恨的地方能够消解仇恨,唯有唤来梦魇的面容能够绝灭梦魇。
我不会去做诸如虐杀之类违背本性的事,倘若届时我毫无心理负担地做了,也只能说明那畜生本当如此。
“……呀,差点忘了,”我轻轻一敲桌面,“牢里的火钳还要清理。那疯子用火钳掏空了自己的尺骨……为了让一发水遁更快、更隐蔽、更致命。”
“利用了骨髓腔的形状吗……?已经不打算活,便要拉着人一起死……呵,为贵族鞍前马后了这多年,骨子里却依然是个忍者。可怜的家伙。”
药师野乃宇堪称老成的评价和她年轻美丽的面容形成一种绝妙的矛盾……却又是一种奇妙的和谐。
“火钳不必特地清理,烤烤火也就罢了。不过是参与了一个忍者的死亡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点点头,对兰已然没有什么想法。
他和那小城主之间的恩怨亏欠乃是一笔烂账,但我要的只有他的死。他人一死,剩下的一切在我眼中便与垃圾无甚两样了。
仇恨重逾千钧,但一撮骨灰只要一阵风便能吹散。
信任,信赖,相信,信重……怎样都好,便如降下的雪一般,踩上几脚便脏污,捂上几秒便消散。
“见过被狗链拴住的狗,第一次见追着狗链跑的狼,”药师野乃宇轻笑道,“想不通诶,究竟是为什么,又是为了谁呢?”
“他们两个现在大概正在黄泉里算账……我可不想人都杀干净了还在脑子里念念不忘,那我不是白杀了么?”
我哈哈一笑。
“还是来点甜美的‘未来’吧。渡边平步都要做城主了,那你们呢?”
“你不留在行首城,当然不在乎,我们却不行。”
药师野乃宇摇摇头,却当真不再提那对主从了。
“在名义上,我们会成为城主的护卫。”
“果真如此。大印怎么办?”我问道。
“我们没有刻意压制消息,白川源御净的耳目足够让他知晓这里的真相,但他对那位的清算还没有结束。如果他果真如我们所想的那样聪明,那么只要局势一日不定,他就一日不会主动招惹我们这些立场不明、实力不明的人。他会选择积蓄力量,然后……就像这次扳倒那位一样。”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停下笔杆子微微抬头。明净的天光照亮她的面庞,也照亮冷酷的眼睛。
“但是为了立威,也为了将骑墙派拉入自己的阵地,他不能放着我们不管,所以……我们必然会有一次谈判。
“我会让他为我们赐下一方新的大印的。”
“看来各位对未来已经有了明确的规划……衷心希望各位一路顺遂。”我抬手抱拳。
“……”她将目光挪到我身上,“怎么,人杀完了,这就准备一去不回了?”
“我可没说要一去不回,只是下次见面在何时……实在是遥遥无期。临走之前我在志村团藏的水果里动了点手脚,送了他一个小惊喜,算算时间,也该回去接受问话了。”
我掰起了手指。
“这边的话,尚有些手尾要收拾,尚有些杂事要处理,或许得要拖上几天,但大差不差,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再不离开,有些事会变得很复杂,解决起来会变得很麻烦。”
我在城中逗留多日,最直接和最根本的原因都在于兰。眼下兰既死,那只要把杂七杂八的其他事务处理好就可以离开了,遑论这城中眼下情势特殊,并不适合我这号压根就不想蹚河之国浑水的人久留——就算已经不小心蹚了一点,那也不是我的本意,而只是在对付兰的时候顺手而为罢了,只要不掀到明面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确信药师野乃宇能够看穿这一点,也毫不怀疑她拥有可以将有关我的一切痕迹都处理妥当的能力。
“事已至此,还是不能将你彻底变成我们的盟友吗。”
门外传来一声略显遗憾的慨叹。
“一码归一码。我很感谢这段时间以来你们的慷慨和照顾,但那只是私情……于公的话,我还做不到。”
阳一叹了口气,阳二跟随在他的身后。两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我。
“根部和暗部……你真以为二者之间有多大的区别?不过是下水道第一层和第二层之间的区别罢了。我们先前制定的目标是——给根部以创伤,或者说,解决掉志村团藏……对吗?”
“……”我沉默片刻,“是的,但那绝不是三言两语、三天两日能够完成的事。”
“有白就有黑,有光就有影。倘若志村团藏的根部遭受重创,那原属于根部的工作会被移交到哪个部门的手中呢?”
他走到我所占据的桌案的另一边,直接席地坐了下来。
“是暗部。届时,你与我们根本没有差别。做脏活累活就要有被当成一次性塑料垃圾袋的觉悟。在被使用的过程中,你必须一边发挥自己的功能性,一边被迫承受那些人丢给你的各种意义上的垃圾。等到你的刀钝了,或者被垃圾填满了,那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把你肚子里的垃圾和你一起丢进火化场。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也依然不肯与我们同路吗?”
药师野乃宇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低垂着头颅,翻看着桌面上的文书。
我收回视线,抿紧嘴唇,再开口时语气已变得有些冷淡:“志村团藏将根部养成了私军,并不意味着根部原本就该是私军。根部是一把刀,是与非、曲与直,都只取决于那个具体的独裁者,而不取决于‘根’的概念。这是我们的共识。志村团藏,问题很大;但灰色部门是木叶必要的一部分,理当保留。
“另外,倘若根部与暗部被迫合并……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我相信部长的为人和手段决不至于恶心到志村团藏的程度——虽然将一个部门的作风之优劣完全寄托于个人的德行之上本身也很不可理喻,但是短期内确实没有其他方法。”
“最后,”我看向了他们的眼睛,“根部愧对你们,而木叶并未给你们提供应有的保护,所以你怨恨木叶,我完全理解。反过来,也请你理解我的顾虑。我可以做你们的信使,但尚未发生的假设还不足以成为我背叛重视之人的理由,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绝非听了三言两语辄反而叛之的狼心狗肺之人。亏欠我的,我去讨回来;有恩于我的,我自去报答。”
我抿下一口茶水。
“我表达清楚了吗?”
屋中安静了片刻,直到阳一打量着我,突然笑了一声。
他摩挲着下巴处的短须,用一种新奇的眼神看着我:“还是挺清楚的,不过容我提前问一句——倘若志村团藏已经与根部不可分割,二者相亲相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待如何?”
“……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闻言冷笑一声,心中却在叹气。
这取决于三代火影,但志村团藏是他仅存的几个老友之一。志村团藏能够嚣张到这种程度不是没有原因的,只怕……
“哎呀,假设一下嘛,假设。”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但若诚心改变,总归是离不开大开杀戒的。”
我摇摇头。
“哈哈哈!”阳一拍了拍手,连一旁的药师野乃宇都轻轻摇头。
讨论这种连我自己都觉得扯淡的问题只会让我灰头土脸,除非水门能够顺利上台并开始施展自己的手腕,否则与痴人说梦无异。
大家都是干脏活的,谁不知道若诚心改变就得大开杀戒,可是知道有用吗?还不是一个个被打碎牙齿和血吞,最后在机缘之下相会于这行首城。
眼下的情形半点也不出乎我的预料,也是我预料中颇为危险的局面——阳一四人本就是叛忍;药师野乃宇与根部的上线断联,是飘忽不定的幽灵人,现在大概率已经处于怀疑名单之中,但他们二人已经被行首城绑死在一起,若不能将我拉上贼船,我能不能走出这行首城都得打个问号。
幸好先前阳一委托我做信使……但他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缺乏安全感,最好还是再表达一次自己的诚意。
“好了,说点实际的。我想要问你们……行首城到手,你们不会因为有了退路就想要中途退缩吧?有这种想法就趁现在说出来,我们好聚好散,免得把我给坑死。”
药师野乃宇和阳一闻言俱是轻轻一笑,并未作答,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阳二则是对我比了个中指,大有跳脚之意。
我放心地回了他一个中指,而后便揭过此事,将刚刚整理好的丁口簿送到阳一面前:“丁口簿,看明白了吗?”
阳一的面色垮下来:“……已经被逼着看了两日,看明白了。”
“该当如此,”我赞许道,“丁口簿记载了城中所有人口商户的丁口信息,与税收商榷息息相关,是所有政策和计划的基础。以常理论,在掌握城池的第一天就该把它整理明白,只是眼下情况特殊,这才叫你拖沓到现在。”
——眼下这行首城当然不能以常理论。平静是表面,已经烂得摇摇欲坠的垃圾堆才是真实。任何一点异动都足以打破微妙的平衡,继而导致那些盯着行首城的人上人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决定。
……所以要松动天守阁的口风、暂缓丁口簿的整理,让那些能够通过“灰色渠道”了解到部分真相的人整顿车马衡量左右……留守还是退避,交给他们自己来选。
贵族嘛,向来是最懂骑墙两顾、趋利避害的物种,偏偏又在一定程度上拥有左右局面的能力。药师野乃宇和阳一商量了半宿也没商量出满意的策略,最后索性把手一拍——让他们自己选得了!眼下的关节,与其去主导局面做一个恶人,不如让贵族们自己把握利害——若留,则其对新天守阁的态度不说是支持,至少也是默许,高收益伴随高风险,老油子们拎得清,就是药师野乃宇得去打更多的口水仗;若走……那便走嘛,脱离漩涡也是好事一桩。
这一手以退为进,白川源御净不会看不清其中的门道,甚至会乐于见到。无他,唯因这里是那位“老爷”的后花园,土贵族里说不清有多少是那位的党羽。眼下那位失势,党羽中想着保留有生力量的必然会退出战圈……白川源御净的人守在城外一抓一个准;而想着咬牙□□下去的或许会就在城中……届时白川源御净把大印给药师野乃宇一送,这圈养协议不就达成了吗?
平民嘛……我暗自摇头,平民当然也有选择的权力。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口风既已透给了贵族,那半月之后,便是平民也该知晓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想也知道,对此做出反应的平民该是少之又少——无他,仅搬家迁址一途的耗费便不是寻常人家负担得起的,加之伊东成雄在任几个月所为的大肆争敛之行……
一定是留下来的更多的。这些人会成为行首城在概念上“重启”的基础,也是药师野乃宇他们大显身手、以彰其德,以求吸引更多居民的跳板。
总之,在白川源御净的大名党彻底摆平那位“老爷”的余党之前,药师野乃宇、阳一……还有渡边平步有至少几个月至多几年的时间可以不受掣肘地治理行首城。他们的治理成果最终会成为与白川源御净交涉的重要筹码。
至于其他事宜……我思索片刻,在环顾众人之后缓缓开口:“莲沼家……应当有所遗留,而且……大概率就在城中。”
——不,应该说,一定会有所遗留。在有所准备的前提下,不把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是贵族成员的基本素养。举家出逃既已是莲沼泷泽孤注一掷的决断,那他也应当做好了事态一路向着深渊发展的心理准备。
他只有两个选择,带走,或者留下。
我曾在远望渡边平步的家宅时意外见过那孩子,所以现在,我要试探这群人的态度。
已经死了的伊东成雄和兰都没有对此做出反应,也不知是真的不曾想到,还是单纯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阳一身体一震,“怎么不早说?几个?多大了啊?我还想着……”不待言说,他的目光便瞥向了药师野乃宇,又在那含笑的注视之中消了声。
我也看向药师野乃宇——是否带回来?养在谁身边?如何解释?如何教导?——每一个问题都需要谨慎对待,稍有欠缺便会是一个定时炸弹。我倒是有心照顾,可我总不能把人给带回木叶去……在这件事上,唯有药师野乃宇的决断最为可靠。
却见她毫无波澜地推了推镜架:“只有一个,是莲沼泷泽的亲子。名字叫莲沼诚真,男孩,今年六岁,是最小的那个。前段时间一直在城西的报社做报童。”
我身体一僵,阳一则是一愣:“你……”
“我已经把他带回来了,今后就养在我的身边。”药师野乃宇宣布道。
“这……”阳一挑挑眉,“好歹给我打声招呼吧?”
“这孩子事关重大,我总得先行考察一段时间,看看他是否适合继续留在城中,”药师野乃宇摇摇头,“我分得清轻重缓急。”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现在看来该是通过了。”
她看着我,点点头:“早慧,但太过稚嫩。好在性情不错,可以留在身边好好养着。”
药师野乃宇又和阳一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了起来。我松了口气,默默地回忆起了莲沼家那几个孩子的名姓——渡边平步向来是不吝于向我分享有关前城主的诸类信息的。
莲沼信智,莲沼纯和,莲沼诚真——三个孩子的名字。
长子莲沼信智被作为继承人培养,外柔内刚,与渡边平步年岁相仿,二十岁。
次女莲沼纯和在修史方面很有几分才能,精明强干,那本《白川源家族考》便是她的旧物,已经定亲,年方十五。
幼子莲沼诚真,早慧,六岁。
幼子……幼子。
……
稍晚,我在天守阁的二楼见到了莲沼家的幼子,一个黑发柔软,下巴尖尖的孩子。
“莲沼诚真?”
他歪头看着我,微微撅起嘴巴:“嗯!”
我盘膝坐在他的对面:“生气了?”
“我以为会是你来接我……老师来的时候戴着帷帽,我……我有点害怕她,但是我不害怕你。”
我奇道:“为什么不害怕我?”
他摇摇头:“不怕就是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