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雄’是我给他随口取的名字。他没有名字,母亲不在乎他,老鸨也只是乱七八糟地叫他‘吉女’。那太不像样子,于是我随口给他取了‘成雄’的名字,至于姓氏……”
兰顿住,而后从喉中滚出一串闷笑。
“姓氏?”
“不值一提。”
兰说道。
“我胡乱地养了他几年,甚至容忍他收养了一条流浪狗,然后在他十一岁那年应老爷的要求,送他入了都城。当时他问我,‘父亲会爱我吗?’
“这我哪知道?
“他又问,‘那父亲会对我好吗?’
“这我也不知道。
“最后他问我,‘那父亲会不会像你一样对我好?’
“我想说不会。世界上肯定会有对他比我更好的人,但那个人应该不会是老爷。
“最后还是说了我不知道。”
兰又顿了顿,看上去似乎是要喘口气——事实他也的确只是深深地抽了一口气,便断断续续地继续讲了下去。
“分别的时候他哭了,但我教训过他男子汉不可以随便大声哭闹,那样会让我想抽他,所以他只是瘪着嘴抹眼泪,然后挥手与我说下次再见……那还是我第一次有活人送别。”
“哦?他被你们那个‘老爷’养在身边的时候,你居然不在?”
兰嗤笑一声:“自己做得到的时候,又何必多余去寻找帮手?遑论我这出身特殊的忍者本就是把双刃剑,事情已成,他巴不得把我一脚踹开。”
“他没派人杀你?”
“派了。杀了。那些来取代我的也都被我收拾得很干净……成雄因为这些破事给我送过信,他和我是一条心,”他轻描淡写道,“所以老爷很快就意识到还是把我留在身边比较好——对谁都好,于是我就又回去了,继续原本的任务。”
忍者经典之明知雇主对自己有杀心,但还是要凑过去试试自己的命够不够硬。这个经典时常令我怀疑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要么是九成的忍者疯了。
你们是不怕死吗?
我心中升起一丝烦躁。
“我没想到……老爷居然待他极好。他让成雄与其他男女公子一同起居、习字、玩乐,学习那些……重臣的孩子该学习的东西,一名贵族的立身之本。
“两年多不见,他看起来比分别时长大许多、成熟许多。脚步沉稳了,不会再跑过来就往我身上扑;手掌干净了,不会再借着搂抱把泥巴都抹在我身上……腰背也挺得很直,仪态端方,还说以后要把我和他的那个母亲都接到都中去住。
“我替他感到高兴……因为他活得像个人了,不再像水泊边上那些细长高瘦一碰就折的野草,也因为我发现他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像贵族。我由衷替他高兴。”
话至此处,兰忽地抬了抬头。蓝发流泻之间,一只同色的眸子透过发丝之间的缝隙,虚虚地定在我身上。
“后来有一天,他悄悄问我是不是父亲派去保护他的守护忍者,就像常和他一起玩的九小姐身边的黎姬、十一弟身边的小武一样。我不知道老爷会怎样去解释,就装模作样地搪塞说你觉得呢?
“他说我觉得你是。好吧,那就是吧。更多的他没问,我也不好多嘴去说,有些默契还是不要说出口比较好。
“也是那一天我意识到……他或许真的可以做出一番事业。”
我的注意力却蓦地被一个一笔带过的细节牢牢锁住:“他说要把他妈接到国都中?”
“当然,这有什么……”兰不耐的声音倏地顿住了。
“他不该说出口的。”我一叹,“此前他父亲的慈爱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当这句话传到他的案头,伊东成雄就不会有第二种结局了。”
我有些怜悯地看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政治动物眼中,纯粹的只有利益,至于不纯粹的情感,则要么是提款机,要么是索命机。你来说说看,伊东成雄后来去找他母亲了吗,或者说,找到了吗?”
“……”兰沉默了片刻,最后逃避似地摇了摇头。
“……你居然没有怀疑。”
“当时没有,因为我不懂。如果是现在的我,或许……”他轻声道,“我不懂母亲,也不懂儿子,尤其是那游女以前待他也并不好,收拾在他包袱里的都是些发白的旧衣。她还取了手钏说要给孩子作念想,却磨磨蹭蹭犹犹豫豫,最后又给戴回了自己手上……还对我说不要再带着孩子回去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所以是没有找到?”
“说是离开那里,去别的地方了。”
我摇了摇头。
兰明显不想多谈伊东成雄的母亲,见我摇头,便生硬地转回了伊东成雄身上:“回来以后他的话就更少了,每日除了餐食休息便是读书,成绩在一众男女公子中虽说不上拔尖,却也能排到中上。”
“在花柳街长到六岁,又跟着你四处跑了那么久……成绩中上?”
我有些吃惊——早就推出伊东成雄不会是蠢笨之人,但能做到这一步着实出人意料——回去国都之前他是连字都不认几个,两三年以后却是已有“中上”了。
“如此优秀,赐封城主也是顺理成章。”
“成雄是第一个被老爷向大名请封城主的公子,当时惊到了好些人。好些公子……乃至夫人都明里暗里地嚼我们舌根,却都被老爷压下去了。他们就是看不得别人好。”
他轻哼了一声。
“成雄受宠若惊,拿着文书看了又看。我知道他自幼便想要爬到千万人的顶端,报复那些看不起他的达官贵人,我就和他一起开心,一起……白日做梦。”
话音落地,他梦醒似地怔了一会儿,终于能够低低地笑出声,终于能够仰起脸来看我。那些水蓝色的发丝和着眼泪横七竖八地糊在惨白的面颊上,面颊的主人却已然不在意了。
他只是长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连同那些落灰的旧梦一起。
位高权重的父亲向大名上书为自己谋来了城主的差遣,背后所隐藏的却不是认可,而是杀机。整个事件中,伊东成雄想要接母亲前往都城的意向大概率不是直接原因,却也一定起到了推动作用。这让我忍不住去猜测:倘若伊东成雄并未将自己对母亲的重视表现得那般明显……他会有活下来的希望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但于认回私生子的官员而言,无根的漂萍总是胜过有根的野草。
在“老爷”的计划中,一切都应该结束在这行首城,所以就算兰不动手,他也不可能放过莲沼家——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莲沼一族可能确实不会死,却也只是不会死了。
这样看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为什么一定要是行首城?
我用手指轻轻地点着下巴。
因为城主是莲沼泷泽,因为位置是河之国的边境……因为这里无人在意。即使生乱,以“老爷”的身份也能够做到在暗中插手河之国的政务,从而在镇压动乱的力量中安插自己的手脚毁尸灭迹,但是……代价太大了不是吗?
河之国的大权未曾旁落——至少表面上未曾旁落,而这就意味着无论“老爷”被吹得有多么天花乱坠,终究还是要看着河之国大名白川原御净的脸色过活,倘若动作太大,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因此,能逼得“老爷”不惜代价也要伸长手臂,将私生子推远到必须假手他人的边境的原因大概率是……微观的、实在的、具体的、切身的、是——
“——是你。”我说道。
但一定不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