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这是信纸的第不知多少次翻折。
风声依然凛冽,光线依然昏暗,我却半点也不觉得困倦,只是低着头用手指一圈一圈卷着自己的长发,欣赏着它们在火光之下所呈现出的几近暗红的色泽——若是能少掉几根就更好了。
阳一是对的,占据绝对上风的审讯要清醒着进行才最有价值……也最有意义。即使我并不太能从崩溃的兰身上收获“快乐”,但“如释重负”却总是有的。
斜眼暼过去,便能看到有柔和而温暖的光已经钻入了封窗板的缝隙,又如匕首般逼退了牢中的几缕沉郁与黑暗,细小的尘埃轻缓地飘舞,最后轻抚在兰的头顶上,那宛若澄净溪流的发间。
只可惜,此刻的他大概是感受不到暖意的。
信纸被我拿在手里念读时,兰面色有异,神情惊疑不定、变了又变;信纸被我呈在他的面前时,兰伸长脖颈,干裂泛白的嘴唇张了又合。
我讨厌那副犹豫踌躇的样子,索性两指一夹一递,将信纸送到了兰的面前。现在他做不到无视我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纸面上工整漂亮的书法,面色有些发白。断肢动了动却无事发生后,他猛地回过神,探过头来用有所缺失且沾着血的牙小心翼翼地咬住信纸的一角,将其从我手中抽离。在咬住信纸后撤的间隙,他抬眼看向我又匆匆回避,我只看得到他垂着头飞快地缩回火盆旁侧的身影。
——别扭地盘膝,别扭地低头放下信纸,别扭地用脚趾展平信纸的边角,别扭地挪动身体试图让光线更加亲和些。
我愣了愣,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仪态,镇定,尊严……他已经什么都不要了。
即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时此刻我依然难免感到些许意外,但……事实上,我在看到这封信件时也是愣了好一会儿的。
那是一封要求莲沼氏尽快送鲜鱼到都城里去的信件。
被选中的递送人是兰——只有忍者能够做到在“鲜鱼”腐坏之前将其送入都城。
鲜鱼啊,鲜鱼。我不受控地回忆起渡边平步对我描述的——在天守阁的檐下随着山风轻轻晃动的、恶臭的、肿胀的人头。
伊东成雄应该是读过这封信的,只是不清楚是在哪个时间节点,至于兰……唔。
现在天守阁的檐下已经是我亲手挂上去的铁风铃了。今天太阳不错,却也风急,此时的天守阁内怕是正在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离间啊。
“……不对,怎么……”兰忽然呼出的一口气打断了我的神游,我略一凝神,便闻他正在小声地喃喃自语:“不对不对不对……这是密语,密语……”
口中反反复复地念叨几遍,他缓缓转动眼珠,将眼睛撑得很大很大:“你——看得懂这个?”
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并不抬眼看他,只在斗篷内侧的暗袋里摸索一会儿,取出一本看起来与地摊无聊小话本别无二致的册子。
“你们的蓝本,字组对照是二十天轮换一次,”我淡淡说道,“因为在不雇佣忍者的情况下,行首城与河之国国都之间的单程刚好需要十天。”
我的确不懂河之国一系的密语,但药师野乃宇懂就够了。
兰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却也浅短了几分。他从我身上挪开视线,又垂眸认真去看那至今仍散发着淡淡香气的信纸,浅色的眼睫闪了又闪。
不幸,它注定只能停滞在黑暗里。
兰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水流似的长发垂挂下他的两鬓和肩头,将他与外界短暂地隔绝开来。
室中静默。自窗外遁入的阳光使他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崩毁成了两块半透明的玻璃。
我出神了片刻,片刻后背身取来火钳,查看起略显暗淡的火盆——只是燃尽的白炭覆盖了下方的火舌而已,于是我微微用力,将燃尽的部分碎成粉末,又轻轻拨开。无论是煤炭之间的沙沙轻响,还是金属之间的短促碰撞,都显得单调而冷漠。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兰深深抽了一口气。他仿佛失了全身的力气,疲惫至极地轻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看向他趾间的信纸,摇了摇头:“我已经得到答案了。我想知道你是否读过这封信的内容,现在看来……”
又是一阵静默。没有了我捅火盆的杂音,房中剩下的便只有静默。
——直到那颓丧的人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如果那真的可以算是笑声的话。
干涩且怪异,间或夹杂着急促的喘息,亦或者压抑的啜泣。他的眼睛依然睁得很大,相较于悲戚,倒更像是茫然无措——并不是全然的意外,而是早有预兆、早有猜想、早有疑虑——然后终于在此时的此刻重重坠下,将所有夹杂着侥幸与窃喜的似是而非的防线都碾至尘灰。
哭或者笑,亦或是惨叫,对此刻的他而言大抵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我低垂着双眸静静地听着,耐心地等着。我知道我能等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我,我他妈,的确实没有读过这封信……它甚至还是从我手中送出去的!”
他笑得面色涨红,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讲着话,包着止血绷带的断臂则在胸口处神经质地摩挲。
“我是送出这封信的人啊!公子带我离开国都以前,是老爷……是他将这封信交给我,叫我转交给莲沼……泷泽。
“他对着公子笑,还拍着公子的肩膀说孩子你长大了,可以为父亲独当一面了……我们信他!信他是真心为了公子好,信他是真的要放手让公子去谋一个好前程……我们对他满怀感激!可谁能想到……在这里等着他的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父亲?!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父亲!世上竟会有这样的父亲!!!”
狭窄且闭塞的空间里,兰的嗓音逐渐转为怒吼——又或者是狂啸,那骤然放大的话音震得我耳中生痛。
我蹙着眉回忆了一下。“莲沼泷泽”,那是莲沼氏的名字。
尽快杀死“鲜鱼”,也就是伊东成雄的命令是由“老爷”即伊东成雄的生父、莲沼泷泽的恩主下达的。如此,莲沼泷泽起初对伊东成雄的极尽刁难便得到了解释——一个真正拥有一锤定音权力的人在为他做背书。
另一方面,莲沼氏保存这封信件的动机同样明确。他深知害死恩主的子女是一件何等骇人听闻的事,一旦被外人知晓,自己的下场可不会是重归庶人那样仁慈……他一定要给自己保留一条“受人逼迫”的后路。
一旦事情败露,只有“‘幕后主使’竟是被害者的生父”这种程度的震撼才可以勉强转移届时他所受到的仇恨。
倒也算是明白,只是事情还没完。
伊东成雄和兰呢?
我并不急着发问。他已经在坦白了,只要别死,大部分的问题总能有个答案。
笑声与哽咽都渐渐地平息下去,唯有急促的喘息正在黑暗中维系着他的脉搏。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你的猜测是对的。我的任务的确不是保护,而是监视。”
我抬了抬眼皮:“私生子?”
“私生子,游女偷偷生下的私生子,在花柳街里长大。九年之前他六岁,养得……我不懂养孩子,但我知道他肯定过得不好。我走进房间,他躲在壁橱里,抓住自以为的破绽之后就跳出来用草叉的断齿刺我。”
他慢慢地说。
“半大的小屁孩,又瘦又小,脸上脏得看不出是男还是女,怎么看怎么猫嫌狗憎。我本想直接杀了那个游女,最后却莫名其妙地交钱赎了她的身,又给她在城的另一头安置了一家店面,花光了老爷给的赏钱。老爷让我先不要带他回都城……我本不在意这个,直到我把他丢在桶里洗干净,发现他的相貌简直和老爷像了七分。”
“你意识到伊东成雄的下场不会好。”
没有父亲会不喜欢长得像自己的孩子……除非是私生子。
遑论父亲是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的一国高官,遑论母亲是最底层的游女,遑论是在花柳街中被私自生下、长大的孩子。
作为父亲的孩子,伊东成雄没有未来。
“但是他让你不要带孩子回都城不是吗?至少在那时,你们的老爷似乎还有些爱可以言说。”
兰却不在乎,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旧事。